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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彷徨》, 伤逝 (2)

伤逝 (2)

我 所豫期 的 打击 果然 到来 。 双十节 的 前一晚 , 我 呆坐 着 , 她 在 洗碗 。 听到 打门声 , 我 去 开门 时 , 是 局里 的 信差 , 交给 我 一张 油印 的 纸条 。 我 就 有些 料到 了 , 到 灯 下去 一看 , 果然 , 印着 的 就是 : 奉 局长 谕史 涓 生着 毋庸 到局 办事 秘书处 启 十月 九号 这 在 会馆 里 时 , 我 就 早已 料到 了 ; 那 雪花膏 便是 局长 的 儿子 的 赌友 , 一定 要 去 添些 谣言 , 设法 报告 的 。 到 现在 才 发生 效验 , 已经 要 算是 很 晚 的 了 。 其实 这 在 我 不能 算是 一个 打击 , 因为 我 早就 决定 , 可以 给 别人 去 钞 写 , 或者 教读 , 或者 虽然 费力 , 也 还 可以 译点 书 , 况且 《 自由 之友 》 的 总编辑 便是 见过 几次 的 熟人 , 两月 前 还 通过 信 。 但 我 的 心 却 跳跃 着 。 那么 一个 无畏 的 子君 也 变 了 色 , 尤其 使 我 痛心 ; 她 近来 似乎 也 较为 怯弱 了 。 “ 那算 什么 。 哼 , 我们 干新 的 。 我们 ……。 ” 她 说 。 她 的话 没有 说完 ; 不知 怎地 , 那 声音 在 我 听 去 却 只是 浮浮 的 ; 灯光 也 觉得 格外 黯淡 。 人们 真是 可笑 的 动物 , 一点 极 微末 的 小 事情 , 便会 受 着 很 深 的 影响 。 我们 先是 默默地 相视 , 逐渐 商量 起来 , 终于 决定 将 现有 的 钱 竭力 节省 , 一面 登 “ 小 广告 ” 去 寻求 钞 写 和 教读 , 一面 写信给 《 自由 之友 》 的 总编辑 , 说明 我 目下 的 遭遇 , 请 他 收 用 我 的 译本 , 给 我 帮 一点 艰辛 时候 的 忙 。 “ 说 做 , 就 做 罢 ! 来开 一条 新 的 路 ! ” 我 立刻 转身 向 了 书案 , 推开 盛 香油 的 瓶子 和 醋 碟 , 子君 便 送 过 那 黯淡 的 灯来 。 我 先拟 广告 ; 其次 是 选定 可译 的 书 , 迁移 以来 未曾 翻阅 过 , 每本 的 头上 都 满漫 着 灰尘 了 ; 最后 才 写信 。 我 很费 踌蹰 , 不 知道 怎样 措辞 好 , 当 停笔 凝思 的 时候 , 转眼 去 一瞥 她 的 脸 , 在 昏暗 的 灯光 下 , 又 很 见得 凄然 。 我 真 不料 这样 微细 的 小 事情 , 竟会 给 坚决 的 , 无畏 的 子君以 这么 显著 的 变化 。 她 近来 实在 变得 很 怯弱 了 , 但 也 并 不是 今夜 才 开始 的 。 我 的 心 因此 更 缭乱 , 忽然 有 安宁 的 生活 的 影像 —— 会馆 里 的 破屋 的 寂静 , 在 眼前 一闪 , 刚刚 想 定睛 凝视 , 却 又 看见 了 昏暗 的 灯光 。 许久 之后 , 信 也 写成 了 , 是 一封 颇长 的 信 ; 很 觉得 疲劳 , 仿佛 近来 自己 也 较为 怯弱 了 。 于是 我们 决定 , 广告 和 发信 , 就 在 明日 一同 实行 。 大家 不约而同 地 伸直 了 腰肢 , 在 无言 中 , 似乎 又 都 感到 彼此 的 坚忍 崛强 的 精神 , 还 看见 从 新 萌芽 起来 的 将来 的 希望 。 外来 的 打击 其实 倒 是 振作 了 我们 的 新 精神 。 局里 的 生活 , 原如鸟 贩子 手里 的 禽鸟 一般 , 仅 有 一点 小米 维系 残生 , 决不会 肥胖 ; 日子 一 久 , 只 落得 麻痹 了 翅子 , 即使 放出 笼外 , 早已 不能 奋飞 。 现在 总算 脱出 这 牢笼 了 , 我 从此 要 在 新 的 开阔 的 天空 中 翱翔 , 趁 我 还 未 忘却 了 我 的 翅子 的 扇动 。 小 广告 是 一时 自然 不会 发生 效力 的 ; 但译 书 也 不是 容易 事 , 先前 看过 , 以为 已经 懂得 的 , 一 动手 , 却 疑难 百出 了 , 进行 得 很慢 。 然而 我 决计 努力 地 做 , 一本 半新 的 字典 , 不到 半月 , 边上 便 有 了 一 大片 乌黑 的 指痕 , 这 就 证明 着 我 的 工作 的 切实 。 《 自由 之友 》 的 总编辑 曾经 说 过 , 他 的 刊物 是 决不会 埋没 好 稿子 的 。 可惜 的 是 我 没有 一间 静室 , 子君 又 没有 先前 那么 幽静 , 善于 体帖 了 , 屋子里 总是 散乱 着 碗碟 , 弥漫着 煤烟 , 使人 不能 安心 做事 , 但是 这 自然 还 只能 怨 我 自己 无力 置 一间 书斋 。 然而 又 加以 阿随 , 加以 油鸡 们 。 加以 油鸡 们 又 大 起来 了 , 更 容易 成为 两家 争吵 的 引线 。 加以 每日 的 “ 川流不息 ” 的 吃饭 ; 子君 的 功业 , 仿佛 就 完全 建立 在 这 吃饭 中 。 吃 了 筹钱 , 筹来 吃饭 , 还要 喂 阿随 , 饲 油鸡 ; 她 似乎 将 先前 所 知道 的 全都 忘掉 了 , 也 不 想到 我 的 构思 就 常常 为了 这 催促 吃饭 而 打断 。 即使 在 坐 中 给 看 一点 怒色 , 她 总是 不 改变 , 仍然 毫无 感触 似的 大嚼 起来 。 使 她 明白 了 我 的 作工 不能 受 规定 的 吃饭 的 束缚 , 就费 去 五 星期 。 她 明白 之后 , 大约 很 不 高兴 罢 , 可是 没有 说 。 我 的 工作 果然 从此 较为 迅速 地 进行 , 不久 就共译 了 五万 言 , 只要 润色 一回 , 便 可以 和 做好 的 两篇 小品 , 一同 寄给 《 自由 之友 》 去 。 只是 吃饭 却 依然 给 我 苦恼 。 菜 冷 , 是 无妨 的 , 然而 竟 不够 ; 有时 连饭 也 不够 , 虽然 我 因为 终日 坐在 家里 用脑 , 饭量 已经 比 先前 要 减少 得 多 。 这 是 先 去 喂 了 阿随 了 , 有时 还 并 那 近来 连 自己 也 轻易 不吃 的 羊肉 。 她 说 , 阿随 实在 瘦得 太 可怜 , 房东太太 还 因此 嗤笑 我们 了 , 她 受 不住 这样 的 奚落 。 于是 吃 我 残饭 的 便 只有 油鸡 们 。 这 是 我 积久 才 看 出来 的 , 但 同时 也 如 赫胥黎 的 论定 “ 人类 在 宇宙 间 的 位置 ” 一般 , 自觉 了 我 在 这里 的 位置 : 不过 是 叭儿狗 和 油鸡 之间 。 后来 , 经 多次 的 抗争 和 催逼 , 油鸡 们 也 逐渐 成为 肴馔 , 我们 和 阿随 都 享用 了 十多日 的 鲜肥 ; 可是 其实 都 很瘦 , 因为 它们 早已 每日 只能 得到 几粒 高粱 了 。 从此 便 清静 得 多 。 只有 子君 很 颓唐 , 似乎 常 觉得 凄苦 和 无聊 , 至于 不大 愿意 开口 。 我 想 , 人 是 多么 容易 改变 呵 ! 但是 阿随 也 将 留不住 了 。 我们 已经 不能 再 希望 从 什么 地方 会 有 来信 , 子君 也 早 没有 一点 食物 可以 引它 打拱 或 直立起来 。 冬季 又 逼近 得 这么 快 , 火炉 就要 成为 很大 的 问题 ; 它 的 食量 , 在 我们 其实 早是 一个 极易 觉得 的 很 重 的 负担 。 于是 连 它 也 留不住 了 。 倘使 插 了 草标 到 庙 市 去 出卖 , 也许 能得 几文钱 罢 , 然而 我们 都 不能 , 也 不愿 这样 做 。 终于 是 用 包袱 蒙着 头 , 由 我 带到 西郊 去 放掉 了 , 还要 追上来 , 便 推 在 一个 并 不 很 深 的 土坑 里 。 我 一回 寓 , 觉得 又 清静 得 多多 了 ; 但子 君 的 凄惨 的 神色 , 却 使 我 很 吃惊 。 那 是 没有 见 过 的 神色 , 自然 是 为 阿随 。 但 又 何至于此 呢 ? 我 还 没有 说起 推在 土坑 里 的 事 。 到 夜间 , 在 她 的 凄惨 的 神色 中 , 加上 冰冷 的 分子 了 。 “ 奇怪 。 —— 子君 , 你 怎么 今天 这样儿 了 ? ” 我 忍不住 问 。 “ 什么 ? ” 她 连 看也不看 我 。 “ 你 的 脸色 ……。 ” “ 没有 什么 ,—— 什么 也 没有 。 ” 我 终于 从 她 言动 上 看出 , 她 大概 已经 认定 我 是 一个 忍心 的 人 。 其实 , 我 一个 人 , 是 容易 生活 的 , 虽然 因为 骄傲 , 向来 不 与 世交 来往 , 迁居 以后 , 也 疏远 了 所有 旧识 的 人 , 然而 只要 能 远走高飞 , 生路 还 宽广 得 很 。 现在 忍受着 这 生活 压迫 的 苦痛 , 大半 倒 是 为 她 , 便是 放掉 阿随 , 也 何尝 不 如此 。 但子 君 的 识见 却 似乎 只是 浅薄 起来 , 竟 至于 连 这 一点 也 想不到 了 。 我 拣 了 一个 机会 , 将 这些 道理 暗示 她 ; 她 领会 似的 点头 。 然而 看 她 后来 的 情形 , 她 是 没有 懂 , 或者 是 并 不 相信 的 。 天气 的 冷 和 神情 的 冷 , 逼迫 我 不能 在 家庭 中 安身 。 但是 , 往 那里 去 呢 ? 大道 上 , 公园 里 , 虽然 没有 冰冷 的 神情 , 冷风 究竟 也 刺 得 人 皮肤 欲裂 。 我 终于 在 通俗 图书馆 里 觅得 了 我 的 天堂 。 那里 无须 买票 ; 阅 书室 里 又 装 着 两个 铁 火炉 。 纵使 不过 是 烧着 不死不活 的 煤 的 火炉 , 但 单是 看见 装着 它 , 精神 上 也 就 总 觉得 有些 温暖 。 书 却 无可 看 : 旧 的 陈腐 , 新 的 是 几乎 没有 的 。 好 在 我 到 那里 去 也 并非 为 看书 。 另外 时常 还有 几个 人 , 多则 十余 人 , 都 是 单薄 衣裳 , 正如 我 , 各人 看 各人 的 书 , 作为 取暖 的 口实 。 这于 我 尤为 合式 。 道路 上 容易 遇见 熟人 , 得到 轻蔑 的 一瞥 , 但 此地 却 决无 那样 的 横祸 , 因为 他们 是 永远 围 在 别的 铁炉 旁 , 或者 靠 在 自家 的 白 炉边 的 。 那里 虽然 没有 书 给 我 看 , 却 还有 安闲 容得 我 想 。 待 到 孤身 枯坐 , 回忆 从前 , 这才 觉得 大半年 来 , 只 为了 爱 ,—— 盲目 的 爱 ,—— 而 将 别的 人生 的 要义 全盘 疏忽 了 。 第一 , 便是 生活 。 人必 生活 着 , 爱 才 有所 附丽 。 世界 上 并非 没有 为了 奋斗者 而开 的 活路 ; 我 也 还 未 忘却 翅子 的 扇动 , 虽然 比 先前 已经 颓唐 得 多 ……。 屋子 和 读者 渐渐 消失 了 , 我 看见 怒涛 中 的 渔夫 , 战壕 中 的 兵士 , 摩托车 中 的 贵人 , 洋 场上 的 投机家 , 深山密林 中 的 豪杰 , 讲台 上 的 教授 , 昏夜 的 运动 者 和 深夜 的 偷儿 ……。 子君 ,—— 不在 近旁 。 她 的 勇气 都 失掉 了 , 只 为 着 阿随 悲愤 , 为 着 做饭 出神 ; 然而 奇怪的是 倒 也 并 不 怎样 瘦损 ……。 冷 了 起来 , 火炉 里 的 不死不活 的 几片 硬煤 , 也 终于 烧尽 了 , 已 是 闭馆 的 时候 。 又 须 回到 吉兆 胡同 , 领略 冰冷 的 颜色 去 了 。 近来 也 间或 遇到 温暖 的 神情 , 但 这 却 反而 增加 我 的 苦痛 。 记得 有 一夜 , 子君 的 眼里 忽而 又 发出 久已 不见 的 稚气 的 光来 , 笑 着 和 我 谈到 还 在 会馆 时候 的 情形 , 时时 又 很 带些 恐怖 的 神色 。 我 知道 我 近来 的 超过 她 的 冷漠 , 已经 引起 她 的 忧疑 来 , 只得 也 勉力 谈笑 , 想 给 她 一点 慰藉 。 然而 我 的 笑貌 一 上 脸 , 我 的话 一 出口 , 却 即刻 变为 空虚 , 这 空虚 又 即刻 发生 反响 , 回 向 我 的 耳目 里 , 给 我 一个 难堪 的 恶毒 的 冷嘲 。 子君 似乎 也 觉得 的 , 从此 便 失掉 了 她 往常 的 麻木 似的 镇静 , 虽然 竭力 掩饰 , 总 还是 时时 露出 忧疑 的 神色 来 , 但 对 我 却 温和 得 多 了 。 我要 明告 她 , 但 我 还 没有 敢 , 当 决心 要说 的 时候 , 看见 她 孩子 一般 的 眼色 , 就 使 我 只得 暂且 改作 勉强 的 欢容 。 但是 这 又 即刻 来 冷嘲 我 , 并 使 我 失却 那 冷漠 的 镇静 。 她 从此 又 开始 了 往事 的 温习 和 新 的 考验 , 逼 我 做出 许多 虚伪 的 温存 的 答案 来 , 将 温存 示给 她 , 虚伪 的 草稿 便 写 在 自己 的 心上 。 我 的 心渐 被 这些 草稿 填满 了 , 常 觉得 难于 呼吸 。 我 在 苦恼 中 常常 想 , 说 真实 自然 须 有 极大 的 勇气 的 ; 假如 没有 这 勇气 , 而 苟安 于 虚伪 , 那 也 便是 不能 开辟 新 的 生路 的 人 。 不独 不是 这个 , 连 这 人 也 未尝 有 ! 子君 有 怨色 , 在 早晨 , 极冷 的 早晨 , 这是 从未见过 的 , 但 也许 是从 我 看来 的 怨色 。 我 那时 冷冷地 气愤 和 暗笑 了 ; 她 所 磨练 的 思想 和 豁达 无畏 的 言论 , 到底 也 还是 一个 空虚 , 而 对于 这 空虚 却 并未 自觉 。 她 早已 什么 书 也 不 看 , 已 不 知道 人 的 生活 的 第一 着 是 求生 , 向着 这 求生 的 道路 , 是 必须 携手 同行 , 或 奋身 孤往 的 了 , 倘使 只 知道 捶 着 一个 人 的 衣角 , 那 便是 虽 战士 也 难于 战斗 , 只得 一同 灭亡 。


伤逝 (2) Sadness (2) Tristesse (2)

我 所豫期 的 打击 果然 到来 。 双十节 的 前一晚 , 我 呆坐 着 , 她 在 洗碗 。 听到 打门声 , 我 去 开门 时 , 是 局里 的 信差 , 交给 我 一张 油印 的 纸条 。 我 就 有些 料到 了 , 到 灯 下去 一看 , 果然 , 印着 的 就是 : 奉 局长 谕史 涓 生着 毋庸 到局 办事 秘书处 启 十月 九号    这 在 会馆 里 时 , 我 就 早已 料到 了 ; 那 雪花膏 便是 局长 的 儿子 的 赌友 , 一定 要 去 添些 谣言 , 设法 报告 的 。 到 现在 才 发生 效验 , 已经 要 算是 很 晚 的 了 。 其实 这 在 我 不能 算是 一个 打击 , 因为 我 早就 决定 , 可以 给 别人 去 钞 写 , 或者 教读 , 或者 虽然 费力 , 也 还 可以 译点 书 , 况且 《 自由 之友 》 的 总编辑 便是 见过 几次 的 熟人 , 两月 前 还 通过 信 。 但 我 的 心 却 跳跃 着 。 那么 一个 无畏 的 子君 也 变 了 色 , 尤其 使 我 痛心 ; 她 近来 似乎 也 较为 怯弱 了 。 “ 那算 什么 。 哼 , 我们 干新 的 。 我们 ……。 ” 她 说 。 她 的话 没有 说完 ; 不知 怎地 , 那 声音 在 我 听 去 却 只是 浮浮 的 ; 灯光 也 觉得 格外 黯淡 。 人们 真是 可笑 的 动物 , 一点 极 微末 的 小 事情 , 便会 受 着 很 深 的 影响 。 我们 先是 默默地 相视 , 逐渐 商量 起来 , 终于 决定 将 现有 的 钱 竭力 节省 , 一面 登 “ 小 广告 ” 去 寻求 钞 写 和 教读 , 一面 写信给 《 自由 之友 》 的 总编辑 , 说明 我 目下 的 遭遇 , 请 他 收 用 我 的 译本 , 给 我 帮 一点 艰辛 时候 的 忙 。 “ 说 做 , 就 做 罢 ! 来开 一条 新 的 路 ! ”    我 立刻 转身 向 了 书案 , 推开 盛 香油 的 瓶子 和 醋 碟 , 子君 便 送 过 那 黯淡 的 灯来 。 我 先拟 广告 ; 其次 是 选定 可译 的 书 , 迁移 以来 未曾 翻阅 过 , 每本 的 头上 都 满漫 着 灰尘 了 ; 最后 才 写信 。 我 很费 踌蹰 , 不 知道 怎样 措辞 好 , 当 停笔 凝思 的 时候 , 转眼 去 一瞥 她 的 脸 , 在 昏暗 的 灯光 下 , 又 很 见得 凄然 。 我 真 不料 这样 微细 的 小 事情 , 竟会 给 坚决 的 , 无畏 的 子君以 这么 显著 的 变化 。 她 近来 实在 变得 很 怯弱 了 , 但 也 并 不是 今夜 才 开始 的 。 我 的 心 因此 更 缭乱 , 忽然 有 安宁 的 生活 的 影像 —— 会馆 里 的 破屋 的 寂静 , 在 眼前 一闪 , 刚刚 想 定睛 凝视 , 却 又 看见 了 昏暗 的 灯光 。 许久 之后 , 信 也 写成 了 , 是 一封 颇长 的 信 ; 很 觉得 疲劳 , 仿佛 近来 自己 也 较为 怯弱 了 。 于是 我们 决定 , 广告 和 发信 , 就 在 明日 一同 实行 。 大家 不约而同 地 伸直 了 腰肢 , 在 无言 中 , 似乎 又 都 感到 彼此 的 坚忍 崛强 的 精神 , 还 看见 从 新 萌芽 起来 的 将来 的 希望 。 外来 的 打击 其实 倒 是 振作 了 我们 的 新 精神 。 局里 的 生活 , 原如鸟 贩子 手里 的 禽鸟 一般 , 仅 有 一点 小米 维系 残生 , 决不会 肥胖 ; 日子 一 久 , 只 落得 麻痹 了 翅子 , 即使 放出 笼外 , 早已 不能 奋飞 。 现在 总算 脱出 这 牢笼 了 , 我 从此 要 在 新 的 开阔 的 天空 中 翱翔 , 趁 我 还 未 忘却 了 我 的 翅子 的 扇动 。 小 广告 是 一时 自然 不会 发生 效力 的 ; 但译 书 也 不是 容易 事 , 先前 看过 , 以为 已经 懂得 的 , 一 动手 , 却 疑难 百出 了 , 进行 得 很慢 。 然而 我 决计 努力 地 做 , 一本 半新 的 字典 , 不到 半月 , 边上 便 有 了 一 大片 乌黑 的 指痕 , 这 就 证明 着 我 的 工作 的 切实 。 《 自由 之友 》 的 总编辑 曾经 说 过 , 他 的 刊物 是 决不会 埋没 好 稿子 的 。 可惜 的 是 我 没有 一间 静室 , 子君 又 没有 先前 那么 幽静 , 善于 体帖 了 , 屋子里 总是 散乱 着 碗碟 , 弥漫着 煤烟 , 使人 不能 安心 做事 , 但是 这 自然 还 只能 怨 我 自己 无力 置 一间 书斋 。 然而 又 加以 阿随 , 加以 油鸡 们 。 加以 油鸡 们 又 大 起来 了 , 更 容易 成为 两家 争吵 的 引线 。 加以 每日 的 “ 川流不息 ” 的 吃饭 ; 子君 的 功业 , 仿佛 就 完全 建立 在 这 吃饭 中 。 吃 了 筹钱 , 筹来 吃饭 , 还要 喂 阿随 , 饲 油鸡 ; 她 似乎 将 先前 所 知道 的 全都 忘掉 了 , 也 不 想到 我 的 构思 就 常常 为了 这 催促 吃饭 而 打断 。 即使 在 坐 中 给 看 一点 怒色 , 她 总是 不 改变 , 仍然 毫无 感触 似的 大嚼 起来 。 使 她 明白 了 我 的 作工 不能 受 规定 的 吃饭 的 束缚 , 就费 去 五 星期 。 她 明白 之后 , 大约 很 不 高兴 罢 , 可是 没有 说 。 我 的 工作 果然 从此 较为 迅速 地 进行 , 不久 就共译 了 五万 言 , 只要 润色 一回 , 便 可以 和 做好 的 两篇 小品 , 一同 寄给 《 自由 之友 》 去 。 只是 吃饭 却 依然 给 我 苦恼 。 菜 冷 , 是 无妨 的 , 然而 竟 不够 ; 有时 连饭 也 不够 , 虽然 我 因为 终日 坐在 家里 用脑 , 饭量 已经 比 先前 要 减少 得 多 。 这 是 先 去 喂 了 阿随 了 , 有时 还 并 那 近来 连 自己 也 轻易 不吃 的 羊肉 。 她 说 , 阿随 实在 瘦得 太 可怜 , 房东太太 还 因此 嗤笑 我们 了 , 她 受 不住 这样 的 奚落 。 于是 吃 我 残饭 的 便 只有 油鸡 们 。 这 是 我 积久 才 看 出来 的 , 但 同时 也 如 赫胥黎 的 论定 “ 人类 在 宇宙 间 的 位置 ” 一般 , 自觉 了 我 在 这里 的 位置 : 不过 是 叭儿狗 和 油鸡 之间 。 后来 , 经 多次 的 抗争 和 催逼 , 油鸡 们 也 逐渐 成为 肴馔 , 我们 和 阿随 都 享用 了 十多日 的 鲜肥 ; 可是 其实 都 很瘦 , 因为 它们 早已 每日 只能 得到 几粒 高粱 了 。 从此 便 清静 得 多 。 只有 子君 很 颓唐 , 似乎 常 觉得 凄苦 和 无聊 , 至于 不大 愿意 开口 。 我 想 , 人 是 多么 容易 改变 呵 ! 但是 阿随 也 将 留不住 了 。 我们 已经 不能 再 希望 从 什么 地方 会 有 来信 , 子君 也 早 没有 一点 食物 可以 引它 打拱 或 直立起来 。 冬季 又 逼近 得 这么 快 , 火炉 就要 成为 很大 的 问题 ; 它 的 食量 , 在 我们 其实 早是 一个 极易 觉得 的 很 重 的 负担 。 于是 连 它 也 留不住 了 。 倘使 插 了 草标 到 庙 市 去 出卖 , 也许 能得 几文钱 罢 , 然而 我们 都 不能 , 也 不愿 这样 做 。 终于 是 用 包袱 蒙着 头 , 由 我 带到 西郊 去 放掉 了 , 还要 追上来 , 便 推 在 一个 并 不 很 深 的 土坑 里 。 我 一回 寓 , 觉得 又 清静 得 多多 了 ; 但子 君 的 凄惨 的 神色 , 却 使 我 很 吃惊 。 那 是 没有 见 过 的 神色 , 自然 是 为 阿随 。 但 又 何至于此 呢 ? 我 还 没有 说起 推在 土坑 里 的 事 。 到 夜间 , 在 她 的 凄惨 的 神色 中 , 加上 冰冷 的 分子 了 。 “ 奇怪 。 —— 子君 , 你 怎么 今天 这样儿 了 ? ” 我 忍不住 问 。 “ 什么 ? ” 她 连 看也不看 我 。 “ 你 的 脸色 ……。 ”   “ 没有 什么 ,—— 什么 也 没有 。 ”    我 终于 从 她 言动 上 看出 , 她 大概 已经 认定 我 是 一个 忍心 的 人 。 其实 , 我 一个 人 , 是 容易 生活 的 , 虽然 因为 骄傲 , 向来 不 与 世交 来往 , 迁居 以后 , 也 疏远 了 所有 旧识 的 人 , 然而 只要 能 远走高飞 , 生路 还 宽广 得 很 。 现在 忍受着 这 生活 压迫 的 苦痛 , 大半 倒 是 为 她 , 便是 放掉 阿随 , 也 何尝 不 如此 。 但子 君 的 识见 却 似乎 只是 浅薄 起来 , 竟 至于 连 这 一点 也 想不到 了 。 我 拣 了 一个 机会 , 将 这些 道理 暗示 她 ; 她 领会 似的 点头 。 然而 看 她 后来 的 情形 , 她 是 没有 懂 , 或者 是 并 不 相信 的 。 天气 的 冷 和 神情 的 冷 , 逼迫 我 不能 在 家庭 中 安身 。 但是 , 往 那里 去 呢 ? 大道 上 , 公园 里 , 虽然 没有 冰冷 的 神情 , 冷风 究竟 也 刺 得 人 皮肤 欲裂 。 我 终于 在 通俗 图书馆 里 觅得 了 我 的 天堂 。 那里 无须 买票 ; 阅 书室 里 又 装 着 两个 铁 火炉 。 纵使 不过 是 烧着 不死不活 的 煤 的 火炉 , 但 单是 看见 装着 它 , 精神 上 也 就 总 觉得 有些 温暖 。 书 却 无可 看 : 旧 的 陈腐 , 新 的 是 几乎 没有 的 。 好 在 我 到 那里 去 也 并非 为 看书 。 另外 时常 还有 几个 人 , 多则 十余 人 , 都 是 单薄 衣裳 , 正如 我 , 各人 看 各人 的 书 , 作为 取暖 的 口实 。 这于 我 尤为 合式 。 道路 上 容易 遇见 熟人 , 得到 轻蔑 的 一瞥 , 但 此地 却 决无 那样 的 横祸 , 因为 他们 是 永远 围 在 别的 铁炉 旁 , 或者 靠 在 自家 的 白 炉边 的 。 那里 虽然 没有 书 给 我 看 , 却 还有 安闲 容得 我 想 。 待 到 孤身 枯坐 , 回忆 从前 , 这才 觉得 大半年 来 , 只 为了 爱 ,—— 盲目 的 爱 ,—— 而 将 别的 人生 的 要义 全盘 疏忽 了 。 第一 , 便是 生活 。 人必 生活 着 , 爱 才 有所 附丽 。 世界 上 并非 没有 为了 奋斗者 而开 的 活路 ; 我 也 还 未 忘却 翅子 的 扇动 , 虽然 比 先前 已经 颓唐 得 多 ……。 屋子 和 读者 渐渐 消失 了 , 我 看见 怒涛 中 的 渔夫 , 战壕 中 的 兵士 , 摩托车 中 的 贵人 , 洋 场上 的 投机家 , 深山密林 中 的 豪杰 , 讲台 上 的 教授 , 昏夜 的 运动 者 和 深夜 的 偷儿 ……。 子君 ,—— 不在 近旁 。 她 的 勇气 都 失掉 了 , 只 为 着 阿随 悲愤 , 为 着 做饭 出神 ; 然而 奇怪的是 倒 也 并 不 怎样 瘦损 ……。 冷 了 起来 , 火炉 里 的 不死不活 的 几片 硬煤 , 也 终于 烧尽 了 , 已 是 闭馆 的 时候 。 又 须 回到 吉兆 胡同 , 领略 冰冷 的 颜色 去 了 。 近来 也 间或 遇到 温暖 的 神情 , 但 这 却 反而 增加 我 的 苦痛 。 记得 有 一夜 , 子君 的 眼里 忽而 又 发出 久已 不见 的 稚气 的 光来 , 笑 着 和 我 谈到 还 在 会馆 时候 的 情形 , 时时 又 很 带些 恐怖 的 神色 。 我 知道 我 近来 的 超过 她 的 冷漠 , 已经 引起 她 的 忧疑 来 , 只得 也 勉力 谈笑 , 想 给 她 一点 慰藉 。 然而 我 的 笑貌 一 上 脸 , 我 的话 一 出口 , 却 即刻 变为 空虚 , 这 空虚 又 即刻 发生 反响 , 回 向 我 的 耳目 里 , 给 我 一个 难堪 的 恶毒 的 冷嘲 。 子君 似乎 也 觉得 的 , 从此 便 失掉 了 她 往常 的 麻木 似的 镇静 , 虽然 竭力 掩饰 , 总 还是 时时 露出 忧疑 的 神色 来 , 但 对 我 却 温和 得 多 了 。 我要 明告 她 , 但 我 还 没有 敢 , 当 决心 要说 的 时候 , 看见 她 孩子 一般 的 眼色 , 就 使 我 只得 暂且 改作 勉强 的 欢容 。 但是 这 又 即刻 来 冷嘲 我 , 并 使 我 失却 那 冷漠 的 镇静 。 她 从此 又 开始 了 往事 的 温习 和 新 的 考验 , 逼 我 做出 许多 虚伪 的 温存 的 答案 来 , 将 温存 示给 她 , 虚伪 的 草稿 便 写 在 自己 的 心上 。 我 的 心渐 被 这些 草稿 填满 了 , 常 觉得 难于 呼吸 。 我 在 苦恼 中 常常 想 , 说 真实 自然 须 有 极大 的 勇气 的 ; 假如 没有 这 勇气 , 而 苟安 于 虚伪 , 那 也 便是 不能 开辟 新 的 生路 的 人 。 不独 不是 这个 , 连 这 人 也 未尝 有 ! 子君 有 怨色 , 在 早晨 , 极冷 的 早晨 , 这是 从未见过 的 , 但 也许 是从 我 看来 的 怨色 。 我 那时 冷冷地 气愤 和 暗笑 了 ; 她 所 磨练 的 思想 和 豁达 无畏 的 言论 , 到底 也 还是 一个 空虚 , 而 对于 这 空虚 却 并未 自觉 。 她 早已 什么 书 也 不 看 , 已 不 知道 人 的 生活 的 第一 着 是 求生 , 向着 这 求生 的 道路 , 是 必须 携手 同行 , 或 奋身 孤往 的 了 , 倘使 只 知道 捶 着 一个 人 的 衣角 , 那 便是 虽 战士 也 难于 战斗 , 只得 一同 灭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