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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彷徨》, 伤逝 (1)

伤逝 (1)

如果 我 能够 , 我要 写下 我 的 悔恨 和 悲哀 , 为子君 , 为 自己 。 会馆 里 的 被 遗忘 在 偏僻 里 的 破屋 是 这样 地 寂静 和 空虚 。 时光 过得 真 快 , 我 爱子 君 , 仗 着 她 逃出 这 寂静 和 空虚 , 已经 满 一年 了 。 事情 又 这么 不 凑巧 , 我重 来时 , 偏偏 空着 的 又 只有 这 一间 屋 。 依然 是 这样 的 破窗 , 这样 的 窗外 的 半 枯 的 槐树 和 老 紫藤 , 这样 的 窗前 的 方桌 , 这样 的 败壁 , 这样 的 靠 壁 的 板床 。 深夜 中 独自 躺 在 床上 , 就 如 我 未曾 和子君 同居 以前 一般 , 过去 一年 中 的 时光 全 被 消灭 , 全 未有 过 , 我 并 没有 曾经 从 这破 屋子 搬出 , 在 吉兆 胡同 创立 了 满怀希望 的 小小的 家庭 。 不但如此 。 在 一年 之前 , 这 寂静 和 空虚 是 并 不 这样 的 , 常常 含着 期待 ; 期待 子君 的 到来 。 在 久 待 的 焦躁 中 , 一 听到 皮鞋 的 高底 尖触 着 砖路 的 清响 , 是 怎样 地使 我 骤然 生动 起来 呵 ! 于是 就 看见 带 着 笑 涡 的 苍白 的 圆脸 , 苍白 的 瘦 的 臂膊 , 布 的 有条纹 的 衫 子 , 玄色 的 裙 。 她 又 带 了 窗外 的 半 枯 的 槐树 的 新叶 来 , 使 我 看见 , 还有 挂 在 铁 似的 老干 上 的 一房 一房 的 紫白 的 藤花 。 然而 现在 呢 , 只有 寂静 和 空虚 依旧 , 子君 却 决不再 来 了 , 而且 永远 , 永远 地 ! …… 子君 不在 我 这破 屋里 时 , 我 什么 也 看不见 。 在 百无聊赖 中 , 顺手 抓 过 一 本书 来 , 科学 也好 , 文学 也好 , 横竖 什么 都 一样 ; 看 下去 , 看 下去 , 忽而 自己 觉得 , 已经 翻 了 十多页 了 , 但是 毫不 记得 书上 所说 的 事 。 只是 耳朵 却 分外 地灵 , 仿佛 听到 大 门外 一切 往来 的 履声 , 从中 便 有子 君 的 , 而且 橐 橐 地 逐渐 临近 ,—— 但是 , 往往 又 逐渐 渺茫 , 终于 消失 在 别的 步声 的 杂沓 中 了 。 我 憎恶 那不像子 君鞋 声 的 穿 布底 鞋 的 长班 的 儿子 , 我 憎恶 那太像子 君鞋 声 的 常常 穿着 新 皮鞋 的 邻院 的 搽 雪花膏 的 小东西 ! 莫非 她 翻 了 车 么 ? 莫非 她 被 电车 撞伤 了 么 ? …… 我 便 要 取 了 帽子 去 看 她 , 然而 她 的 胞叔 就 曾经 当面 骂 过 我 。 蓦然 , 她 的 鞋声 近来 了 , 一步 响于 一步 , 迎 出去 时 , 却 已经 走过 紫藤 棚下 , 脸上 带 着 微笑 的 酒窝 。 她 在 她 叔子 的 家里 大约 并未 受气 ; 我 的 心 宁帖 了 , 默默地 相视 片时 之后 , 破 屋里 便 渐渐 充满 了 我 的 语声 , 谈 家庭 专制 , 谈 打破 旧习惯 , 谈 男女平等 , 谈伊 孛 生 , 谈 泰戈尔 , 谈 雪莱 ……。 她 总是 微笑 点头 , 两 眼里 弥漫着 稚气 的 好奇 的 光泽 。 壁上 就 钉 着 一张 铜板 的 雪莱 半身像 , 是从 杂志 上裁 下来 的 , 是 他 的 最美 的 一张 像 。 当 我 指 给 她 看时 , 她 却 只 草草 一看 , 便 低 了 头 , 似乎 不好意思 了 。 这些 地方 , 子君 就 大概 还 未 脱尽 旧思想 的 束缚 ,—— 我 后来 也 想 , 倒不如 换 一张 雪莱 淹死 在 海里 的 记念 像 或是 伊孛生 的 罢 ; 但 也 终于 没有 换 , 现在 是 连 这 一张 也 不知 那里 去 了 。 “ 我 是 我 自己 的 , 他们 谁 也 没有 干涉 我 的 权利 ! ” 这是 我们 交际 了 半年 , 又 谈起 她 在 这里 的 胞叔 和 在家 的 父亲 时 , 她 默想 了 一会 之后 , 分明 地 , 坚决 地 , 沉静 地 说 了 出来 的话 。 其时 是 我 已经 说 尽 了 我 的 意见 , 我 的 身世 , 我 的 缺点 , 很少 隐瞒 ; 她 也 完全 了解 的 了 。 这 几句话 很 震动 了 我 的 灵魂 , 此后 许多天 还 在 耳 中 发响 , 而且 说不出 的 狂喜 , 知道 中国 女性 , 并 不如 厌世 家 所说 那样 的 无法可施 , 在 不远 的 将来 , 便 要 看见 辉煌 的 曙色 的 。 送 她 出门 , 照例 是 相离 十多步 远 ; 照例 是 那 鲇鱼 须 的 老东西 的 脸 又 紧帖 在 脏 的 窗玻璃 上 了 , 连 鼻尖 都 挤成 一个 小平面 ; 到 外院 , 照例 又 是 明晃晃 的 玻璃窗 里 的 那 小东西 的 脸 , 加厚 的 雪花膏 。 她 目不邪视 地 骄傲 地走了 , 没有 看见 ; 我 骄傲地 回来 。 “ 我 是 我 自己 的 , 他们 谁 也 没有 干涉 我 的 权利 ! ” 这 彻底 的 思想 就 在 她 的 脑里 , 比 我 还 透澈 , 坚强 得 多 。 半瓶 雪花膏 和 鼻尖 的 小平面 , 于 她 能算 什么 东西 呢 ? 我 已经 记不清 那时 怎样 地 将 我 的 纯真 热烈 的 爱 表示 给 她 。 岂但 现在 , 那时 的 事后 便 已模 胡 , 夜间 回想 , 早 只 剩 了 一些 断片 了 ; 同居 以后 一两月 , 便 连 这些 断片 也 化作 无可 追踪 的 梦影 。 我 只 记得 那时 以前 的 十几天 , 曾经 很 仔细 地 研究 过 表示 的 态度 , 排列 过 措辞 的 先后 , 以及 倘或 遭 了 拒绝 以后 的 情形 。 可是 临时 似乎 都 无用 , 在 慌张 中 , 身不由己 地竟 用 了 在 电影 上见 过 的 方法 了 。 后来 一 想到 , 就 使 我 很愧 恧 , 但 在 记忆 上 却 偏 只有 这 一点 永远 留遗 , 至今 还 如 暗室 的 孤灯 一般 , 照见 我 含泪 握 着 她 的 手 , 一条 腿 跪 了 下去 ……。 不但 我 自己 的 , 便是 子君 的 言语 举动 , 我 那时 就 没有 看 得 分明 ; 仅 知道 她 已经 允许 我 了 。 但 也 还 仿佛 记得 她 脸色 变成 青白 , 后来 又 渐渐 转 作 绯红 ,—— 没有 见过 , 也 没有 再见 的 绯红 ; 孩子 似的 眼里 射 出 悲喜 , 但是 夹 着 惊疑 的 光 , 虽然 力避 我 的 视线 , 张皇地 似乎 要 破窗 飞去 。 然而 我 知道 她 已经 允许 我 了 , 没有 知道 她 怎样 说 或是 没有 说 。 她 却是 什么 都 记得 : 我 的 言辞 , 竟 至于 读熟 了 的 一般 , 能够 滔滔 背诵 ; 我 的 举动 , 就 如 有 一张 我 所 看不见 的 影片 挂 在 眼下 , 叙述 得 如生 , 很 细微 , 自然 连 那 使 我 不愿 再 想 的 浅薄 的 电影 的 一闪 。 夜阑人静 , 是 相对 温习 的 时候 了 , 我常 是 被 质问 , 被 考验 , 并且 被命 复述 当时 的 言语 , 然而 常须 由 她 补足 , 由 她 纠正 , 像 一个 丁 等 的 学生 。 这 温习 后来 也 渐渐 稀疏 起来 。 但 我 只要 看见 她 两眼 注视 空中 , 出神 似的 凝 想着 , 于是 神色 越加 柔和 , 笑窝 也 深 下去 , 便 知道 她 又 在 自修 旧课 了 , 只是 我 很 怕 她 看到 我 那 可笑 的 电影 的 一闪 。 但 我 又 知道 , 她 一定 要 看见 , 而且 也 非 看 不可 的 。 然而 她 并 不 觉得 可笑 。 即使 我 自己 以为 可笑 , 甚而 至于 可鄙 的 , 她 也 毫不 以为 可笑 。 这 事 我 知道 得 很 清楚 , 因为 她 爱 我 , 是 这样 地 热烈 , 这样 地 纯真 。 去年 的 暮春 是 最为 幸福 , 也 是 最为 忙碌 的 时光 。 我 的 心 平静 下去 了 , 但 又 有别 一部分 和 身体 一同 忙碌 起来 。 我们 这时 才 在 路上 同行 , 也 到 过 几回 公园 , 最 多 的 是 寻 住所 。 我 觉得 在 路上 时时 遇到 探索 , 讥笑 , 猥亵 和 轻蔑 的 眼光 , 一不小心 , 便 使 我 的 全身 有些 瑟缩 , 只得 即刻 提起 我 的 骄傲 和 反抗 来 支持 。 她 却是 大无畏 的 , 对于 这些 全不 关心 , 只是 镇静 地 缓缓 前行 , 坦然 如入无人之境 。 寻 住所 实在 不是 容易 事 , 大半 是 被 托辞 拒绝 , 小半 是 我们 以为 不 相宜 。 起先 我们 选择 得 很苛 酷 ,—— 也 非 苛酷 , 因为 看 去 大抵 不 像是 我们 的 安身 之 所 ; 后来 , 便 只要 他们 能相容 了 。 看 了 二十多 处 , 这才 得到 可以 暂且 敷衍 的 处所 , 是 吉兆 胡同 一所 小 屋里 的 两间 南屋 ; 主人 是 一个 小 官 , 然而 倒 是 明白人 , 自 住 着 正屋 和 厢房 。 他 只有 夫人 和 一个 不到 周岁 的 女孩子 , 雇 一个 乡下 的 女工 , 只要 孩子 不 啼哭 , 是 极其 安闲 幽静 的 。 我们 的 家具 很 简单 , 但 已经 用 去 了 我 的 筹来 的 款子 的 大半 ; 子君 还 卖掉 了 她 唯一 的 金戒指 和 耳环 。 我 拦阻 她 , 还是 定 要 卖 , 我 也 就 不再 坚持下去 了 ; 我 知道 不 给 她 加入 一点 股分 去 , 她 是 住 不 舒服 的 。 和 她 的 叔子 , 她 早 经闹开 , 至于 使 他 气愤 到 不再 认 她 做 侄女 ; 我 也 陆续 和 几个 自 以为 忠告 , 其实 是 替 我 胆怯 , 或者 竟是 嫉妒 的 朋友 绝 了 交 。 然而 这倒 很 清静 。 每日 办公 散后 , 虽然 已近 黄昏 , 车夫 又 一定 走得 这样 慢 , 但 究竟 还有 二人 相对 的 时候 。 我们 先是 沉默 的 相视 , 接着 是 放怀 而 亲密 的 交谈 , 后来 又 是 沉默 。 大家 低头 沉思 着 , 却 并未 想着 什么 事 。 我 也 渐渐 清醒 地读 遍 了 她 的 身体 , 她 的 灵魂 , 不过 三星期 , 我 似乎 于 她 已经 更加 了解 , 揭去 许多 先前 以为 了解 而 现在 看来 却是 隔膜 , 即 所谓 真的 隔膜 了 。 子君 也 逐日 活泼 起来 。 但 她 并 不爱花 , 我 在 庙会 时 买来 的 两盆 小草 花 , 四天 不 浇 , 枯死 在 壁角 了 , 我 又 没有 照顾 一切 的 闲暇 。 然而 她 爱 动物 , 也许 是从 官太太 那里 传染 的 罢 , 不 一月 , 我们 的 眷属 便 骤然 加 得 很多 , 四只 小 油鸡 , 在 小 院子 里 和 房 主人 的 十多只 在 一同 走 。 但 她们 却 认识 鸡 的 相貌 , 各 知道 那 一只 是 自家 的 。 还有 一只 花白 的 叭儿狗 , 从 庙会 买来 , 记得 似乎 原有 名字 , 子君 却 给 它 另 起 了 一个 , 叫作 阿随 。 我 就 叫 它 阿随 , 但 我 不 喜欢 这 名字 。 这是 真的 , 爱情 必须 时时 更新 , 生长 , 创造 。 我和子 君 说起 这 , 她 也 领会 地 点点头 。 唉 唉 , 那 是 怎样 的 宁静 而 幸福 的 夜 呵 ! 安宁 和 幸福 是 要 凝固 的 , 永久 是 这样 的 安宁 和 幸福 。 我们 在 会馆 里 时 , 还 偶有 议论 的 冲突 和 意思 的 误会 , 自从 到 吉兆 胡同 以来 , 连 这 一点 也 没有 了 ; 我们 只 在 灯 下 对 坐 的 怀旧 谭中 , 回味 那时 冲突 以后 的 和解 的 重生 一般 的 乐趣 。 子君 竟 胖 了 起来 , 脸色 也 红活 了 ; 可惜 的 是 忙 。 管 了 家务 便 连 谈天 的 工夫 也 没有 , 何况 读书 和 散步 。 我们 常说 , 我们 总 还 得 雇 一个 女工 。 这 就 使 我 也 一样 地 不 快活 , 傍晚 回来 , 常见 她 包藏 着 不 快活 的 颜色 , 尤其 使 我 不 乐 的 是 她 要 装作 勉强 的 笑容 。 幸而 探听 出来 了 , 也 还是 和 那小官 太太 的 暗斗 , 导火线 便是 两家 的 小 油鸡 。 但 又 何必 硬 不 告诉 我 呢 ? 人 总该有 一个 独立 的 家庭 。 这样 的 处所 , 是 不能 居住 的 。 我 的 路 也 铸定 了 , 每星期 中 的 六天 , 是 由家 到 局 , 又 由局 到 家 。 在 局里 便 坐在 办公桌 前钞 , 钞 , 钞些 公文 和 信件 ; 在 家里 是 和 她 相对 或 帮 她 生白 炉子 , 煮饭 , 蒸 馒头 。 我 的 学会 了 煮饭 , 就 在 这时候 。 但 我 的 食品 却 比 在 会馆 里 时 好得多 了 。 做菜 虽 不是 子君 的 特长 , 然而 她 于 此 却 倾注 着 全力 ; 对于 她 的 日夜 的 操心 , 使 我 也 不能不 一同 操心 , 来 算作 分甘共苦 。 况且 她 又 这样 地 终日 汗流满面 , 短发 都 粘 在 脑额 上 ; 两只手 又 只是 这样 地 粗糙 起来 。 况且 还要 饲阿随 , 饲 油鸡 ,…… 都 是 非她不可 的 工作 。 我 曾经 忠告 她 : 我 不吃 , 倒也罢了 ; 却 万 不可 这样 地 操劳 。 她 只 看 了 我 一眼 , 不 开口 , 神色 却 似乎 有点 凄然 ; 我 也 只好 不 开口 。 然而 她 还是 这样 地 操劳 。


伤逝 (1) Sadness (1) Tristesse (1)

如果 我 能够 , 我要 写下 我 的 悔恨 和 悲哀 , 为子君 , 为 自己 。 会馆 里 的 被 遗忘 在 偏僻 里 的 破屋 是 这样 地 寂静 和 空虚 。 时光 过得 真 快 , 我 爱子 君 , 仗 着 她 逃出 这 寂静 和 空虚 , 已经 满 一年 了 。 事情 又 这么 不 凑巧 , 我重 来时 , 偏偏 空着 的 又 只有 这 一间 屋 。 依然 是 这样 的 破窗 , 这样 的 窗外 的 半 枯 的 槐树 和 老 紫藤 , 这样 的 窗前 的 方桌 , 这样 的 败壁 , 这样 的 靠 壁 的 板床 。 深夜 中 独自 躺 在 床上 , 就 如 我 未曾 和子君 同居 以前 一般 , 过去 一年 中 的 时光 全 被 消灭 , 全 未有 过 , 我 并 没有 曾经 从 这破 屋子 搬出 , 在 吉兆 胡同 创立 了 满怀希望 的 小小的 家庭 。 不但如此 。 在 一年 之前 , 这 寂静 和 空虚 是 并 不 这样 的 , 常常 含着 期待 ; 期待 子君 的 到来 。 在 久 待 的 焦躁 中 , 一 听到 皮鞋 的 高底 尖触 着 砖路 的 清响 , 是 怎样 地使 我 骤然 生动 起来 呵 ! 于是 就 看见 带 着 笑 涡 的 苍白 的 圆脸 , 苍白 的 瘦 的 臂膊 , 布 的 有条纹 的 衫 子 , 玄色 的 裙 。 她 又 带 了 窗外 的 半 枯 的 槐树 的 新叶 来 , 使 我 看见 , 还有 挂 在 铁 似的 老干 上 的 一房 一房 的 紫白 的 藤花 。 然而 现在 呢 , 只有 寂静 和 空虚 依旧 , 子君 却 决不再 来 了 , 而且 永远 , 永远 地 ! ……    子君 不在 我 这破 屋里 时 , 我 什么 也 看不见 。 在 百无聊赖 中 , 顺手 抓 过 一 本书 来 , 科学 也好 , 文学 也好 , 横竖 什么 都 一样 ; 看 下去 , 看 下去 , 忽而 自己 觉得 , 已经 翻 了 十多页 了 , 但是 毫不 记得 书上 所说 的 事 。 只是 耳朵 却 分外 地灵 , 仿佛 听到 大 门外 一切 往来 的 履声 , 从中 便 有子 君 的 , 而且 橐 橐 地 逐渐 临近 ,—— 但是 , 往往 又 逐渐 渺茫 , 终于 消失 在 别的 步声 的 杂沓 中 了 。 我 憎恶 那不像子 君鞋 声 的 穿 布底 鞋 的 长班 的 儿子 , 我 憎恶 那太像子 君鞋 声 的 常常 穿着 新 皮鞋 的 邻院 的 搽 雪花膏 的 小东西 ! 莫非 她 翻 了 车 么 ? 莫非 她 被 电车 撞伤 了 么 ? ……    我 便 要 取 了 帽子 去 看 她 , 然而 她 的 胞叔 就 曾经 当面 骂 过 我 。 蓦然 , 她 的 鞋声 近来 了 , 一步 响于 一步 , 迎 出去 时 , 却 已经 走过 紫藤 棚下 , 脸上 带 着 微笑 的 酒窝 。 她 在 她 叔子 的 家里 大约 并未 受气 ; 我 的 心 宁帖 了 , 默默地 相视 片时 之后 , 破 屋里 便 渐渐 充满 了 我 的 语声 , 谈 家庭 专制 , 谈 打破 旧习惯 , 谈 男女平等 , 谈伊 孛 生 , 谈 泰戈尔 , 谈 雪莱 ……。 她 总是 微笑 点头 , 两 眼里 弥漫着 稚气 的 好奇 的 光泽 。 壁上 就 钉 着 一张 铜板 的 雪莱 半身像 , 是从 杂志 上裁 下来 的 , 是 他 的 最美 的 一张 像 。 当 我 指 给 她 看时 , 她 却 只 草草 一看 , 便 低 了 头 , 似乎 不好意思 了 。 这些 地方 , 子君 就 大概 还 未 脱尽 旧思想 的 束缚 ,—— 我 后来 也 想 , 倒不如 换 一张 雪莱 淹死 在 海里 的 记念 像 或是 伊孛生 的 罢 ; 但 也 终于 没有 换 , 现在 是 连 这 一张 也 不知 那里 去 了 。 “ 我 是 我 自己 的 , 他们 谁 也 没有 干涉 我 的 权利 ! ”    这是 我们 交际 了 半年 , 又 谈起 她 在 这里 的 胞叔 和 在家 的 父亲 时 , 她 默想 了 一会 之后 , 分明 地 , 坚决 地 , 沉静 地 说 了 出来 的话 。 其时 是 我 已经 说 尽 了 我 的 意见 , 我 的 身世 , 我 的 缺点 , 很少 隐瞒 ; 她 也 完全 了解 的 了 。 这 几句话 很 震动 了 我 的 灵魂 , 此后 许多天 还 在 耳 中 发响 , 而且 说不出 的 狂喜 , 知道 中国 女性 , 并 不如 厌世 家 所说 那样 的 无法可施 , 在 不远 的 将来 , 便 要 看见 辉煌 的 曙色 的 。 送 她 出门 , 照例 是 相离 十多步 远 ; 照例 是 那 鲇鱼 须 的 老东西 的 脸 又 紧帖 在 脏 的 窗玻璃 上 了 , 连 鼻尖 都 挤成 一个 小平面 ; 到 外院 , 照例 又 是 明晃晃 的 玻璃窗 里 的 那 小东西 的 脸 , 加厚 的 雪花膏 。 她 目不邪视 地 骄傲 地走了 , 没有 看见 ; 我 骄傲地 回来 。 “ 我 是 我 自己 的 , 他们 谁 也 没有 干涉 我 的 权利 ! ” 这 彻底 的 思想 就 在 她 的 脑里 , 比 我 还 透澈 , 坚强 得 多 。 半瓶 雪花膏 和 鼻尖 的 小平面 , 于 她 能算 什么 东西 呢 ? 我 已经 记不清 那时 怎样 地 将 我 的 纯真 热烈 的 爱 表示 给 她 。 岂但 现在 , 那时 的 事后 便 已模 胡 , 夜间 回想 , 早 只 剩 了 一些 断片 了 ; 同居 以后 一两月 , 便 连 这些 断片 也 化作 无可 追踪 的 梦影 。 我 只 记得 那时 以前 的 十几天 , 曾经 很 仔细 地 研究 过 表示 的 态度 , 排列 过 措辞 的 先后 , 以及 倘或 遭 了 拒绝 以后 的 情形 。 可是 临时 似乎 都 无用 , 在 慌张 中 , 身不由己 地竟 用 了 在 电影 上见 过 的 方法 了 。 后来 一 想到 , 就 使 我 很愧 恧 , 但 在 记忆 上 却 偏 只有 这 一点 永远 留遗 , 至今 还 如 暗室 的 孤灯 一般 , 照见 我 含泪 握 着 她 的 手 , 一条 腿 跪 了 下去 ……。 不但 我 自己 的 , 便是 子君 的 言语 举动 , 我 那时 就 没有 看 得 分明 ; 仅 知道 她 已经 允许 我 了 。 但 也 还 仿佛 记得 她 脸色 变成 青白 , 后来 又 渐渐 转 作 绯红 ,—— 没有 见过 , 也 没有 再见 的 绯红 ; 孩子 似的 眼里 射 出 悲喜 , 但是 夹 着 惊疑 的 光 , 虽然 力避 我 的 视线 , 张皇地 似乎 要 破窗 飞去 。 然而 我 知道 她 已经 允许 我 了 , 没有 知道 她 怎样 说 或是 没有 说 。 她 却是 什么 都 记得 : 我 的 言辞 , 竟 至于 读熟 了 的 一般 , 能够 滔滔 背诵 ; 我 的 举动 , 就 如 有 一张 我 所 看不见 的 影片 挂 在 眼下 , 叙述 得 如生 , 很 细微 , 自然 连 那 使 我 不愿 再 想 的 浅薄 的 电影 的 一闪 。 夜阑人静 , 是 相对 温习 的 时候 了 , 我常 是 被 质问 , 被 考验 , 并且 被命 复述 当时 的 言语 , 然而 常须 由 她 补足 , 由 她 纠正 , 像 一个 丁 等 的 学生 。 这 温习 后来 也 渐渐 稀疏 起来 。 但 我 只要 看见 她 两眼 注视 空中 , 出神 似的 凝 想着 , 于是 神色 越加 柔和 , 笑窝 也 深 下去 , 便 知道 她 又 在 自修 旧课 了 , 只是 我 很 怕 她 看到 我 那 可笑 的 电影 的 一闪 。 但 我 又 知道 , 她 一定 要 看见 , 而且 也 非 看 不可 的 。 然而 她 并 不 觉得 可笑 。 即使 我 自己 以为 可笑 , 甚而 至于 可鄙 的 , 她 也 毫不 以为 可笑 。 这 事 我 知道 得 很 清楚 , 因为 她 爱 我 , 是 这样 地 热烈 , 这样 地 纯真 。 去年 的 暮春 是 最为 幸福 , 也 是 最为 忙碌 的 时光 。 我 的 心 平静 下去 了 , 但 又 有别 一部分 和 身体 一同 忙碌 起来 。 我们 这时 才 在 路上 同行 , 也 到 过 几回 公园 , 最 多 的 是 寻 住所 。 我 觉得 在 路上 时时 遇到 探索 , 讥笑 , 猥亵 和 轻蔑 的 眼光 , 一不小心 , 便 使 我 的 全身 有些 瑟缩 , 只得 即刻 提起 我 的 骄傲 和 反抗 来 支持 。 她 却是 大无畏 的 , 对于 这些 全不 关心 , 只是 镇静 地 缓缓 前行 , 坦然 如入无人之境 。 寻 住所 实在 不是 容易 事 , 大半 是 被 托辞 拒绝 , 小半 是 我们 以为 不 相宜 。 起先 我们 选择 得 很苛 酷 ,—— 也 非 苛酷 , 因为 看 去 大抵 不 像是 我们 的 安身 之 所 ; 后来 , 便 只要 他们 能相容 了 。 看 了 二十多 处 , 这才 得到 可以 暂且 敷衍 的 处所 , 是 吉兆 胡同 一所 小 屋里 的 两间 南屋 ; 主人 是 一个 小 官 , 然而 倒 是 明白人 , 自 住 着 正屋 和 厢房 。 他 只有 夫人 和 一个 不到 周岁 的 女孩子 , 雇 一个 乡下 的 女工 , 只要 孩子 不 啼哭 , 是 极其 安闲 幽静 的 。 我们 的 家具 很 简单 , 但 已经 用 去 了 我 的 筹来 的 款子 的 大半 ; 子君 还 卖掉 了 她 唯一 的 金戒指 和 耳环 。 我 拦阻 她 , 还是 定 要 卖 , 我 也 就 不再 坚持下去 了 ; 我 知道 不 给 她 加入 一点 股分 去 , 她 是 住 不 舒服 的 。 和 她 的 叔子 , 她 早 经闹开 , 至于 使 他 气愤 到 不再 认 她 做 侄女 ; 我 也 陆续 和 几个 自 以为 忠告 , 其实 是 替 我 胆怯 , 或者 竟是 嫉妒 的 朋友 绝 了 交 。 然而 这倒 很 清静 。 每日 办公 散后 , 虽然 已近 黄昏 , 车夫 又 一定 走得 这样 慢 , 但 究竟 还有 二人 相对 的 时候 。 我们 先是 沉默 的 相视 , 接着 是 放怀 而 亲密 的 交谈 , 后来 又 是 沉默 。 大家 低头 沉思 着 , 却 并未 想着 什么 事 。 我 也 渐渐 清醒 地读 遍 了 她 的 身体 , 她 的 灵魂 , 不过 三星期 , 我 似乎 于 她 已经 更加 了解 , 揭去 许多 先前 以为 了解 而 现在 看来 却是 隔膜 , 即 所谓 真的 隔膜 了 。 子君 也 逐日 活泼 起来 。 但 她 并 不爱花 , 我 在 庙会 时 买来 的 两盆 小草 花 , 四天 不 浇 , 枯死 在 壁角 了 , 我 又 没有 照顾 一切 的 闲暇 。 然而 她 爱 动物 , 也许 是从 官太太 那里 传染 的 罢 , 不 一月 , 我们 的 眷属 便 骤然 加 得 很多 , 四只 小 油鸡 , 在 小 院子 里 和 房 主人 的 十多只 在 一同 走 。 但 她们 却 认识 鸡 的 相貌 , 各 知道 那 一只 是 自家 的 。 还有 一只 花白 的 叭儿狗 , 从 庙会 买来 , 记得 似乎 原有 名字 , 子君 却 给 它 另 起 了 一个 , 叫作 阿随 。 我 就 叫 它 阿随 , 但 我 不 喜欢 这 名字 。 这是 真的 , 爱情 必须 时时 更新 , 生长 , 创造 。 我和子 君 说起 这 , 她 也 领会 地 点点头 。 唉 唉 , 那 是 怎样 的 宁静 而 幸福 的 夜 呵 ! 安宁 和 幸福 是 要 凝固 的 , 永久 是 这样 的 安宁 和 幸福 。 我们 在 会馆 里 时 , 还 偶有 议论 的 冲突 和 意思 的 误会 , 自从 到 吉兆 胡同 以来 , 连 这 一点 也 没有 了 ; 我们 只 在 灯 下 对 坐 的 怀旧 谭中 , 回味 那时 冲突 以后 的 和解 的 重生 一般 的 乐趣 。 子君 竟 胖 了 起来 , 脸色 也 红活 了 ; 可惜 的 是 忙 。 管 了 家务 便 连 谈天 的 工夫 也 没有 , 何况 读书 和 散步 。 我们 常说 , 我们 总 还 得 雇 一个 女工 。 这 就 使 我 也 一样 地 不 快活 , 傍晚 回来 , 常见 她 包藏 着 不 快活 的 颜色 , 尤其 使 我 不 乐 的 是 她 要 装作 勉强 的 笑容 。 幸而 探听 出来 了 , 也 还是 和 那小官 太太 的 暗斗 , 导火线 便是 两家 的 小 油鸡 。 但 又 何必 硬 不 告诉 我 呢 ? 人 总该有 一个 独立 的 家庭 。 这样 的 处所 , 是 不能 居住 的 。 我 的 路 也 铸定 了 , 每星期 中 的 六天 , 是 由家 到 局 , 又 由局 到 家 。 在 局里 便 坐在 办公桌 前钞 , 钞 , 钞些 公文 和 信件 ; 在 家里 是 和 她 相对 或 帮 她 生白 炉子 , 煮饭 , 蒸 馒头 。 我 的 学会 了 煮饭 , 就 在 这时候 。 但 我 的 食品 却 比 在 会馆 里 时 好得多 了 。 做菜 虽 不是 子君 的 特长 , 然而 她 于 此 却 倾注 着 全力 ; 对于 她 的 日夜 的 操心 , 使 我 也 不能不 一同 操心 , 来 算作 分甘共苦 。 况且 她 又 这样 地 终日 汗流满面 , 短发 都 粘 在 脑额 上 ; 两只手 又 只是 这样 地 粗糙 起来 。 况且 还要 饲阿随 , 饲 油鸡 ,…… 都 是 非她不可 的 工作 。 我 曾经 忠告 她 : 我 不吃 , 倒也罢了 ; 却 万 不可 这样 地 操劳 。 她 只 看 了 我 一眼 , 不 开口 , 神色 却 似乎 有点 凄然 ; 我 也 只好 不 开口 。 然而 她 还是 这样 地 操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