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 (2)
那 女人 虽 是 山里人 模样 , 然而 应酬 很 从容 , 说话 也 能干 , 寒暄 之后 , 就 赔罪 , 说 她 特 来 叫 她 的 儿媳 回家 去 , 因为 开春 事务 忙 , 而 家中 只有 老 的 和 小 的 , 人手 不够 了 。 “ 既 是 她 的 婆婆 要 她 回去 , 那有 什么 话 可 说 呢 。 ” 四叔 说 。 于是 算清 了 工钱 , 一共 一千七百 五十文 , 她 全 存在 主人家 , 一文 也 还 没有 用 , 便 都 交给 她 的 婆婆 。 那 女人 又 取 了 衣服 , 道 过谢 , 出去 了 。 其时 已经 是 正午 。 “ 阿 呀 , 米 呢 ? 祥林嫂 不是 去 淘米 的 么 ? ……” 好 一会 , 四婶 这 才 惊叫 起来 。 她 大约 有些 饿 , 记得 午饭 了 。 于是 大家 分头 寻 淘箩 。 她 先到 厨下 , 次到 堂 前 , 后 到 卧房 , 全 不见 掏箩 的 影子 。 四叔 踱出 门外 , 也 不见 , 一直 到 河边 , 才 见 平平 正 正 的 放在 岸上 , 旁边 还有 一株 菜 。 看见 的 人 报告 说 , 河 里面 上午 就泊 了 一只 白篷 船 , 篷 是 全 盖起来 的 , 不 知道 什么 人 在 里面 , 但 事前 也 没有 人去 理会 他 。 待 到 祥林嫂 出来 掏米 , 刚刚 要 跪下 去 , 那船 里 便 突然 跳出 两个 男人 来 , 像是 山里人 , 一个 抱住 她 , 一个 帮着 , 拖进 船去 了 。 样林嫂 还 哭喊 了 几声 , 此后 便 再 没有 什么 声息 , 大约 给 用 什么 堵住 了 罢 。 接着 就 走上 两个 女人 来 , 一个 不 认识 , 一个 就是 卫婆于 。 窥探 舱里 , 不 很 分明 , 她 像是 捆 了 躺 在 船板 上 。 “ 可恶 ! 然而 ……。 ” 四叔 说 。 这 一天 是 四 婶 自己 煮 中饭 ; 他们 的 儿子 阿牛 烧火 。 午饭 之后 , 卫 老婆子 又 来 了 。 “ 可恶 ! ” 四叔 说 。 “ 你 是 什么 意思 ? 亏 你 还 会 再 来 见 我们 。 ” 四婶 洗 着 碗 , 一 见面 就 愤愤 的 说 ,“ 你 自己 荐 她 来 , 又 合伙 劫 她 去 , 闹 得 沸反盈天 的 , 大家 看 了 成个 什么 样子 ? 你 拿 我们 家里 开玩笑 么 ? ” “ 阿 呀 阿 呀 , 我 真 上当 。 我 这回 , 就是 为此 特地 来说 说 清楚 的 。 她 来求 我荐 地方 , 我 那里 料 得到 是 瞒 着 她 的 婆婆 的 呢 。 对不起 , 四 老爷 , 四 太太 。 总是 我 老 发昏 不 小心 , 对不起 主顾 。 幸而 府上 是 向来 宽洪大量 , 不肯 和 小人 计较 的 。 这回 我 一定 荐 一个 好 的 来 折罪 ……。 ” “ 然而 ……。 ” 四叔 说 。 于是 祥林嫂 事件 便告 终结 , 不久 也 就 忘却 了 。 只有 四嫂 , 因为 后来 雇用 的 女工 , 大抵 非懒 即 馋 , 或者 馋 而且 懒 , 左右 不如意 , 所以 也 还 提起 祥林嫂 。 每当 这些 时候 , 她 往往 自言自语 的 说 ,“ 她 现在 不 知道 怎么 佯 了 ? ” 意思 是 希望 她 再 来 。 但 到 第二年 的 新 正 , 她 也 就 绝 了 望 。 新 正 将 尽 , 卫 老婆子 来 拜年 了 , 已经 喝 得 醉醺醺 的 , 自说 因为 回 了 一趟 卫家山 的 娘家 , 住 下 几天 , 所以 来得 迟 了 。 她们 问答 之间 , 自然 就 谈到 祥林嫂 。 “ 她 么 ? ” 卫若 婆子 高兴 的 说 ,“ 现在 是 交 了 好运 了 。 她 婆婆 来 抓 她 回去 的 时候 , 是 早已 许给 了 贺家坳 的 贸老六 的 , 所以 回家 之后 不 几天 , 也 就 装 在 花轿 里 抬 去 了 。 ” “ 阿 呀 , 这样 的 婆婆 ! ……” 四婶 惊奇 的 说 。 “ 阿 呀 , 我 的 太太 ! 你 真是 大户人家 的 太太 的话 。 我们 山里人 , 小户人家 , 这 算得什么 ? 她 有 小叔子 , 也 得 娶 老婆 。 不嫁 了 她 , 那有 这 一注 钱 来 做 聘礼 ? 他 的 婆婆 倒 是 精明强干 的 女人 呵 , 很 有 打算 , 所以 就 将 地 嫁 到 里 山去 。 倘许 给 本村 人 , 财礼 就 不 多 ; 惟独 肯嫁 进深 山野 坳 里 去 的 女人 少 , 所以 她 就 到手 了 八十 千 。 现在 第二个 儿子 的 媳妇 也 娶 进 了 , 财礼 花 了 五十 , 除去 办喜事 的 费用 , 还 剩 十多 千 。 吓 , 你 看 , 这 多么 好 打算 ? ……” “ 祥林嫂 竟肯 依 ? ……” “ 这有 什么 依 不依 。 —— 闹 是 谁 也 总 要 闹 一闹 的 , 只要 用 绳子 一捆 , 塞 在 花轿 里 , 抬到 男家 , 捺 上 花冠 , 拜堂 , 关上 房门 , 就 完事 了 。 可是 详林嫂 真 出格 , 听说 那时 实在 闹 得 利害 , 大家 还 都 说 大约 因为 在 念书 人家 做 过事 , 所以 与众不同 呢 。 太太 , 我们 见得多了 : 回头 人 出嫁 , 哭喊 的 也 有 , 说 要 寻死觅活 的 也 有 , 抬到 男家 闹 得 拜 不成 天地 的 也 有 , 连 花烛 都 砸 了 的 也 有 。 样林嫂 可是 异乎寻常 , 他们 说 她 一路 只是 嚎 , 骂 , 抬到 贺家坳 , 喉咙 已经 全哑 了 。 拉 出 轿 来 , 两个 男人 和 她 的 小叔子 使劲 的 捺 住 她 也 还 拜 不成 夭地 。 他们 一不小心 , 一 松手 , 阿 呀 , 阿弥陀佛 , 她 就 一头 撞 在 香案 角上 , 头上 碰 了 一个 大 窟窿 , 鲜血 直流 , 用 了 两把 香灰 , 包 上 两块 红布 还 止不住 血 呢 。 直到 七手八脚 的 将 她 和 男人 反关 在 新 房里 , 还是 骂 , 阿呀呀 , 这 真是 ……。 ” 她 摇 一 摇头 , 顺下 眼睛 , 不 说 了 。 “ 后来 怎么样 呢 ? ” 四婢 还 问 。 “ 听说 第二天 也 没有 起来 。 ” 她 抬起 眼 来说 。 “ 后来 呢 ? ” “ 后来 ? —— 起来 了 。 她 到 年底 就生 了 一个 孩子 , 男 的 , 新年 就 两岁 了 。 我 在 娘家 这 几天 , 就 有人 到 贺家坳 去 , 回来 说 看见 他们 娘儿俩 , 母亲 也 胖 , 儿子 也 胖 ; 上头 又 没有 婆婆 , 男人 所 有的是 力气 , 会 做活 ; 房子 是 自家 的 。 —— 唉 唉 , 她 真是 交了 好运 了 。 ” 从此 之后 , 四婶 也 就 不再 提起 祥林嫂 。 但 有 一年 的 秋季 , 大约 是 得到 祥林嫂 好运 的 消息 之后 的 又 过 了 两个 新年 , 她 竟 又 站 在 四叔 家 的 堂 前 了 。 桌上 放着 一个 荸荠 式 的 圆篮 , 檐下 一个 小 铺盖 。 她 仍然 头上 扎 着 白 头绳 , 乌裙 , 蓝 夹 祆 , 月白 背心 , 脸色 青黄 , 只是 两颊 上 已经 消失 了 血色 , 顺着 眼 , 眼角 上 带些 泪痕 , 眼光 也 没有 先前 那样 精神 了 。 而且 仍然 是 卫 老婆子 领着 , 显出 慈悲 模样 , 絮絮 的 对 四 婶 说 : “…… 这 实在 是 叫作 ‘ 天有不测风云 ’, 她 的 男人 是 坚实 人 , 谁 知道 年纪 青青 , 就 会 断送 在 伤寒 上 ? 本来 已经 好 了 的 , 吃 了 一碗 冷饭 , 复发 了 。 幸亏 有 儿子 ; 她 又 能 做 , 打柴 摘茶 养蚕 都 来得 , 本来 还 可以 守 着 , 谁 知道 那 孩子 又 会 给 狼 衔 去 的 呢 ? 春天 快完了 , 村上 倒 反 来 了 狼 , 谁 料到 ? 现在 她 只 剩 了 一个 光身 了 。 大伯 来 收屋 , 又 赶 她 。 她 真是 走投无路 了 , 只好 来求 老 主人 。 好 在 她 现在 已经 再 没有 什么 牵挂 , 太太 家里 又 凄巧要 换人 , 所以 我 就 领 她 来 。 —— 我 想 , 熟门熟路 , 比 生手 实在 好得多 ……。 ” “ 我 真傻 , 真的 ,” 祥林嫂 抬起 她 没有 神采 的 眼睛 来 , 接着 说 。 “ 我单 知道 下雪 的 时候 野兽 在 山坳 里 没有 食吃 , 会到 村里 来 ; 我 不 知道 春天 也 会 有 。 我 一清早 起来 就 开了门 , 拿小篮 盛 了 一篮 豆 , 叫 我们 的 阿毛 坐在 门槛 上 剥豆 去 。 他 是 很 听话 的 , 我 的话 句句 听 ; 他 出去 了 。 我 就 在 屋后 劈柴 , 掏米 , 米 下 了 锅 , 要 蒸豆 。 我 叫 阿毛 , 没有 应 , 出去 口 看 , 只见 豆撒得 一地 , 没有 我们 的 阿毛 了 。 他 是 不到 别家 去 玩 的 ; 各处 去 一问 , 果然 没有 。 我 急 了 , 央人 出去 寻 。 直到 下 半天 , 寻来寻 去 寻 到 山坳 里 , 看见 刺柴 上桂着 一只 他 的 小鞋 。 大家 都 说 , 糟 了 , 怕 是 遭 了 狼 了 。 再 进去 ; 他 果然 躺 在 草 窠 里 , 肚里 的 五脏 已经 都 给 吃 空 了 , 手上 还 紧紧 的 捏 着 那 只 小篮 呢 。 ……” 她 接着 但是 呜咽 , 说不出 成句 的话 来 。 四婶 起刻 还 踌 踌 , 待 到 听 完 她 自己 的话 , 眼圈 就 有些 红 了 。 她 想 了 一想 , 便 教拿圆篮 和 铺盖 到 下 房去 。 卫 老婆子 仿佛 卸 了 一 肩重 相似 的 嘘 一口气 , 祥林嫂 比初 来 时候 神气 舒畅 些 , 不 待 指引 , 自己 驯熟 的 安放 了 铺盖 。 她 从此 又 在 鲁镇 做 女工 了 。 大家 仍然 叫 她 祥林嫂 。 然而 这 一回 , 她 的 境遇 却 改变 得 非常 大 。 上工 之后 的 两三天 , 主 人们 就 觉得 她 手脚 已 没有 先前 一样 灵活 , 记性 也 坏得多 , 死尸 似的 脸上 又 整日 没有 笑影 , 四婶 的 口气 上 , 已 颇 有些 不满 了 。 当 她 初 到 的 时候 , 四叔 虽然 照例 皱过 眉 , 但 鉴于 向来 雇用 女工 之难 , 也 就 并不大 反对 , 只是 暗暗 地 告诫 四姑 说 , 这种 人 虽然 似乎 很 可怜 , 但是 败坏 风俗 的 , 用 她 帮忙 还 可以 , 祭祀 时候 可 用不着 她 沾手 , 一切 饭莱 , 只好 自已 做 , 否则 , 不干不净 , 祖宗 是 不吃 的 。 四叔 家里 最 重大 的 事件 是 祭祀 , 祥林嫂 先前 最 忙 的 时候 也 就是 祭祀 , 这回 她 却 清闲 了 。 桌子 放在 堂 中央 , 系 上桌 帏 , 她 还 记得 照旧 的 去 分配 酒杯 和 筷子 。 “ 祥林嫂 , 你 放 着 罢 ! 我来 摆 。 ” 四婶 慌忙 的 说 。 她 讪讪 的 缩 了 手 , 又 去取 烛台 。 “ 祥林嫂 , 你 放 着 罢 ! 我来 拿 。 ” 四婶 又 慌忙 的 说 。 她 转 了 几个 圆圈 , 终于 没有 事情 做 , 只得 疑惑 的 走开 。 她 在 这 一天 可 做 的 事 是 不过 坐在 灶下 烧火 。 镇上 的 人们 也 仍然 叫 她 祥林嫂 , 但 音调 和 先前 很 不同 ; 也 还 和 她 讲话 , 但 笑容 却 冷冷的 了 。 她 全 不 理会 那些 事 , 只是 直 着 眼睛 , 和 大家 讲 她 自己 日夜 不 忘 的 故事 : “ 我 真傻 , 真的 ,” 她 说 ,“ 我单 知道 雪天 是 野兽 在 深山 里 没有 食吃 , 会到 村里 来 ; 我 不 知道 春天 也 会 有 。 我 一大早 起来 就 开了门 , 拿小篮 盛 了 一篮 豆 , 叫 我们 的 阿毛 坐在 门槛 上 剥豆 去 。 他 是 很 听话 的 孩子 , 我 的话 句句 听 ; 他 就 出去 了 。 我 就 在 屋后 劈柴 , 淘米 , 米 下 了 锅 , 打算 蒸豆 。 我 叫 ,‘ 阿毛 ! ’ 没有 应 。 出去 一看 , 只见 豆撒得 满地 , 没有 我们 的 阿毛 了 。 各处 去 一向 , 都 没有 。 我 急 了 , 央人 去 寻去 。 直到 下 半天 , 几个 人 寻 到 山坳 里 , 看见 刺柴 上 挂 着 一只 他 的 小鞋 。 大家 都 说 , 完 了 , 怕 是 遭 了 狼 了 ; 再 进去 ; 果然 , 他 躺 在 草 窠 里 , 肚里 的 五脏 已经 都 给 吃 空 了 , 可怜 他 手里 还 紧紧 的 捏 着 那 只 小篮 呢 。 ……” 她 于是 淌 下 眼泪 来 , 声音 也 呜咽 了 。 这 故事 倒 颇 有效 , 男人 听到 这里 , 往往 敛 起 笑容 , 没趣 的 走 了 开去 ; 女 人们 却 不独 宽恕 了 她 似的 , 脸上 立刻 改换 了 鄙薄 的 神气 , 还要 陪 出 许多 眼泪 来 。 有些 老 女人 没有 在 街头 听到 她 的话 , 便 特意 寻来 , 要 听 她 这 一段 悲惨 的 故事 。 直到 她 说 到 呜咽 , 她们 也 就 一齐 流下 那停 在 眼角 上 的 眼泪 , 叹息 一番 , 满足 的 去 了 , 一面 还 纷纷 的 评论 着 。 她 就 只是 反复 的 向 人 说 她 悲惨 的 故事 , 常常 引住 了 三五个 人来 听 她 。 但 不久 , 大家 也 都 听 得 纯熟 了 , 便是 最 慈悲 的 念佛 的 老太太 们 , 眼里 也 再 不见 有 一点 泪 的 痕迹 。 后来 全镇 的 人们 几乎 都 能 背诵 她 的话 , 一 听到 就 烦厌 得 头痛 。 “ 我 真傻 , 真的 ,” 她 开首 说 。 “ 是 的 , 你 是 单 知道 雪天 野兽 在 深山 里 没有 食吃 , 才 会 到 村里 来 的 。 ” 他们 立即 打断 她 的话 , 走开 去 了 。 她 张 着 口 怔怔 的 站 着 , 直 着 眼睛 看 他们 , 接着 也 就 走 了 , 似乎 自己 也 觉得 没趣 。 但 她 还 妄想 , 希图 从 别的 事 , 如小篮 , 豆 , 别人 的 孩子 上 , 引出 她 的 阿毛 的 故事 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