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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六章 (4)

第六章 (4)

在 导师制 讨论会 上 , 部 视学 先 讲 了 十分钟 冠冕堂皇 的话 , 平均 每分钟 一句 半 “ 兄弟 在 英国 的 时候 ”。 他 讲完 看一看 手表 , 就 退席 了 。 听众 喉咙 里 忍住 的 大小 咳嗽声 全放 出来 , 此作 彼继 ,Ehem?Ke Ke Ke,—— 在 中国 集会 上 , 静默 三分钟 后 , 主席 报告 后 , 照例 有 这么 一阵 咳嗽 。 咳 几声 例嗽 之外 , 大家 还换 了 较 舒适 的 坐态 。 高松年 继续 演说 , 少不得 又 把 细胞 和 有机体 的 关系 作第 N 次 的 阐明 , 希望 大家 为 团体 生活 牺牲 一己 的 方便 。 跟着 李梅亭 把 部颁 大纲 和 自己 拟 的 细则 宣读 付 讨论 。 一 切 会议 上 对于 提案 的 赞成 和 反对 极少 是 就事论事 的 。 有人 反对 这 提议 是 跟 提议 的 人 闹意见 。 有人 赞成 这 提议 是 跟 反对 这 提议 的 人 过不去 。 有人 因为 反对 或 赞成 的 人 跟 自己 有 关系 所以 随声附和 。 导师 跟学 生同餐 的 那条 规则 , 大家 一致 抗议 , 带 家眷 的 人 闹 得 更 利害 。 没带 家眷 的 物理系 主任 说 , 除非 学校 不 算 导师 的 饭费 , 那 还 可以 考虑 。 家里 饭菜 有名 的 汪处厚 说 , 就是 学校 替 导师 出 饭钱 , 导师 家里 照样 要 开饭 , 少 一个 人 吃 , 并 不省 柴米 。 韩学愈 说 他 有 胃病 的 , 只能 吃 面食 , 跟 学生 同吃 米饭 , 学校 是不是 担保 他 生命 的 安全 。 李梅亭 一口咬定 这是 部颁 的 规矩 , 至多 星期六 晚饭 和 星期日 三餐 可以 除外 。 算学 系主任 问 他 怎样 把 导师 向 各桌 分配 , 才 算 难倒 了 他 。 有 导师 资格 的 教授 副教授 讲师 四十余 人 , 而 一百 三十余 男 学生 开 不到 二十桌 。 假使 每桌 一位 导师 , 六个 学生 , 导师 不能 独当一面 , 这 一点 尊严 都 不能 维持 , 渐渐 地会招 学生 轻视 的 。 假使 每桌 两位 导师 , 四个 学生 , 那末 现在 八个 人 一桌 的 菜 听说 已经 吃 不够 , 人数 减少 而 桌数 增多 , 菜 的 量质 一定 更糟 , 是不是 学校 准备 贴钱 。 大家 有 了 数字 的 援助 , 更理 直气壮 了 , 急得 李梅亭 说不出 话 , 黑眼镜 取 下来 又 戴上去 , 又 取 下来 , 眼睁睁 望 着 高松年 。 赵辛楣 这 时候 大发议论 , 认为 学生 吃饭 也 应当 自由 , 导师制 这 东西 应当 联合 傍 的 大学 抗议 。 最后 把 原定 的 草案 , 修改 了 许多 。 议决 每位 导师 每星期 至少 跟 学生 吃 两顿 饭 , 由 训导处 安排 日期 。 因为 部视 学说 , 在 牛津 和 剑桥 , 饭前 饭后 有 教师 用 拉丁文 祝福 , 高松年 认为 可以 模仿 。 不过 , 中国 不像 英国 , 没有 基督教 的 上帝 来 听 下界 通诉 , 饭前 饭后 没话 可 说 。 李梅亭 搜索枯肠 , 只想 出来 “ 一粥 一饭 , 要思 来处不易 ” 二句 , 大家 哗然 失笑 。 儿女成群 的 经济 系主任 自言自语 道 :“ 干脆 大家 像 我 儿子 一样 , 念 :‘ 吃饭 前 , 不要 跑 ; 吃饭 后 , 不要 跳 ——’” 高松年 直对 他 眨 白眼 , 一壁 严肃 地说 : “ 我 觉得 在 坐下 吃饭 以前 , 由 训导长 领 学生 静默 一分钟 , 想想 国家 抗战时期 民生问题 的 艰难 , 我们 吃 饱 了 肚子 应当 怎样 报效 国家 社会 , 这 也 是 很 有 意义 的 举动 。 ” 经济 系主任 说 :“ 我 愿意 把 主席 的话 作 为 我 的 提议 ,” 李梅亭 附议 , 高松年 付 表决 , 全体 通过 。 李梅亭 心思 周密 , 料到 许多 先生 跟 学生 吃 了 半碗 饭 , 就 放下 筷 溜出 饭堂 , 回去 舒舒服服 的 吃 , 所以 定下 饭堂 规矩 : 导师 的 饭 该 由 同桌 学生 先盛学 生该 等候 导师 吃 完 , 共同 退出 饭堂 , 不得 先走 。 看 上来 全是 尊师 。 外加 吃饭 时 不准 讲话 , 只许 吃 哑饭 , 真是 有苦 说不出 。 李梅亭 一做 训导长 , 立刻 戒烟 , 见 同事 们 抽烟 如故 , 不足 表率 学生 , 想 出来 进一步 的 师生 共同 生活 。 他 知道 抽烟 最 利害 的 地方 是 厕所 , 便 藉口 学生 人多 而 厕所 小 , 住校 教职员 人少 而 厕 所大 , 以后 师生 可以 通用 厕所 。 他 以为 这样一来 彼些 顾忌 面子 , 不好 随便 吸烟 了 。 结果 先生 不用 学生 厕所 , 而 学生 拥挤 到 先生 厕所 来 , 并且 大胆 吸烟 解秽 , 因为 他们 知道 这 是 比 紫禁城 更 严密 的 所在 , 洋 人 所谓 皇帝 陛下 都 玉趾 亲临 , 派 不得 代表 的 (Ou les rois ne peuvent all er qu'en personne)。 在 这儿 各守 本位 , 没有 人肯 管闲事 , 能 摆 导师 的 架子 。 照 例 导师 跟 所导 学生 每星期 谈 一次 话 , 有 几位 先生 就 借此 请 喝茶 吃饭 , 像 汪处厚 韩学愈 等等 。 起辛楣 实在 看 不 入眼 , 对鸿渐 说 这次 来 是 上当 , 下 学年 一定 不干 。 鸿渐 添 了 钟点 以后 , 倒兴 致 恢复 了 好些 。 他 发现 他 所 教丁组 英文 班上 , 有 三个 甲组 学生 来 旁听 , 常常 殷勤 发问 。 鸿渐 得意非凡 , 告诉 辛楣 。 苦事 是 改造 句 卷子 , 好比 洗脏 衣服 , 一批 洗 干净 了 , 下 一批 还是 那样 脏 。 大多数 学生 看一 看批 的 分数 , 就 把 卷子 扔 了 , 自己 白改 得 头痛 。 那些 学生 虽然 外国 文 不好 , 卷子 上 写 的 外国 名字 很神 气 。 有 的 叫 亚利山 大 , 有 的 叫 伊利 沙白 , 有 的 叫 迭克 , 有 的 叫 “ 小 花朵 ”(Florrie), 有 的 人 叫 “ 火腿 ”(Bacon), 因为 他 中国 名字 叫 “ 培根 ”。 一个 姓黄 名伯仑 的 学生 , 外国 名字 是 诗 人 “ 摆伦 ”(Byron), 辛楣 见 了 笑 道 :“ 假使 他 姓张 , 他准 叫 英国首相 张伯伦 (Chamberlain); 假使 他 姓 齐 , 他会 变成 德国 飞机 齐伯林 (Zeppelin), 甚至 他 可以 叫 拿坡仑 , 只要 中国 有 跟 ‘ 拿 ’ 字 声音 相近 的 姓 。 ” 鸿渐 说 , 中国 人取 外国 名字 , 使 他 常 想起 英国 的 猪 和 牛 , 它 的 肉 一上 菜单 就 换 了 法国 名称 。 阳历年 假早 过 了 。 离 大考 还有 一 星期 。 一个 晚上 , 辛楣 跟鸿渐 商量 寒假 同 去 桂林 顽儿 , 谈到 夜深 。 鸿渐 看表 , 已经 一点多 钟 , 赶快 准备 睡觉 。 他 先出 宿舍 到 厕所 去 。 宿舍 楼上楼下 都 睡 得 静悄悄 的 , 脚步 就 像 践踏在 这些 睡人 的 梦 上 , 钉 铁 跟 的 皮鞋 太重 , 会踏碎 几个 脆薄 的 梦 。 门外 地上 全是 霜 。 竹叶 所剩无几 , 而 冷风 偶然 一阵 , 依旧 为 吹 几片 小 叶子 使 那么 大 的 傻劲 。 虽然 没有 月亮 , 几株 梧桐树 的 秃枝 , 骨鲠 地 清晰 。 只有 厕所 前面 所挂 的 一盏 植物 油灯 , 光色 昏浊 , 是 清爽 的 冬夜 上 一点 垢 腻 。 厕 所 的 气息 , 也 像 怕冷 , 缩 在 屋子里 不 出来 , 不比 在 夏天 , 老远 就 放著 哨 。 鸿渐 没 进门 , 听见 里面 讲话 。 一人道 :“ 你 怎么 一 回事 ? 一 晚上 泻 了 好 几次 ! ” 另一人 呻吟 说 :“ 今天 在 韩家 吃 坏 了 ——” 鸿渐 辨 声音 , 是 一个 旁听 自己 英文课 的 学生 。 原来 问 的 人道 :“ 韩学愈 怎么 老是 请 你们 吃饭 ? 是不是 为了 方 鸿渐 ——” 那害 肚子 的 人 报以 一声 “ 嘘 ”。 鸿渐 吓 得 心 直跳 , 可是 收 不住 脚 , 那 两个 学生 也 鸦雀无声 。 鸿渐 倒 做贼心虚 似的 , 脚步 都 鬼鬼祟祟 。 回到 卧室 , 猜疑 种种 , 韩学愈 一定 在 暗算 自己 , 就 不 知道 他 怎样 暗算 , 明天 非 公开 拆破 他 的 西洋镜 不可 。 下 了 这个 英雄 的 决心 , 鸿渐 才 睡 著 。 早晨 他 还 没醒 , 校 役 送 封信来 , 拆看 是 孙小姐 的 , 说 风闻 他 上 英文 , 当著 学生 驳 刘东方 讲书 的 错误 , 刘东方 已有 所知 , 请 他 留意 。 鸿渐 失声 叫 怪 , 这是 那里 来 的话 , 怎么 不明不白 又 添 了 个 冤家 。 忽然 想起 那 三个 旁听 的 学 生全 是 历史系 而 上 刘东方 甲组 英文 的 , 无疑 是 他们 发 的 问题 里 藏有 陷阱 , 自己 中 了 计 。 归根到底 , 总 是 韩学愈 那 混蛋 捣 的 鬼 , 一向 还 以为 他 要 结交 自己 , 替 他 守 秘密 呢 ! 鸿 渐愈 想 愈 恨 。 盘算 了 半天 , 怎 么 先 跟 刘东方 解释 。 鸿渐 到 外国 语言 文系 办公室 , 孙小姐 在 看书 , 见 了 他 满 眼睛 的 说话 。 鸿渐 嗓子 里 一小 处 干燥 , 两手 微颤 , 跟 刘东方 略事 寒暄 , 就 鼓足勇气 说 :“ 有 一位 同事 在 外面 说 —— 我 也 是 人家 传给 我 听 的 —— 刘先生 很 不 满意 我教 的 英文 , 在 甲组 上课 的 时候 常对 学生 指摘 我 讲书 的 错误 ——” “ 什么 ? ” 刘东方 跳 起来 ,“ 谁 说 的 ? ” 孙小姐 脸上 的 表情 更是 包罗万象 , 假装 看书 也 忘掉 了 。 “—— 我 本来 英文 是 不行 的 , 这次 教 英文 一半 也 因为 刘先生 的 命令 , 讲错 当然 免不了 , 只希 望 刘先生 当面 教正 。 不过 , 这位 同事 听说 跟 刘先生 有点 意见 , 传来 的话 我 也 不 甚 相信 。 他 还 说 , 我班 上 那 三个 傍 听 的 学生 也 是 刘先生 派 来 侦探 的 。 ” “ 啊 ? 什么 三个 学生 —— 孙小姐 , 你 到 图书室 去 替 我 借 一 本书 , 呃 , 呃 , 商务 出版 的 ‘ 大学 英文 选 ’ 来 , 还 到 庶务 科去 领 —— 领 一百张 稿纸 来 。 ” 孙小姐 怏怏 去 了 , 刘东方 听鸿渐 报 了 三个 学生 的 名字 , 说 :“ 鸿 渐兄 , 你 只要 想 这 三个 学生 都 是 历史系 的 , 我 怎么 差唤 得动 , 那位 散布 谣言 的 同事 是不是 历史系 的 负责人 ? 你 把 事实 聚拢 来 就 明 白 了 。 ” 鸿渐 冒险 成功 , 手不颤 了 , 做出 大梦初醒 的 样子 道 :“ 韩学愈 , 他 ——” 就 把 韩学愈 买文 的 事麻 口袋 倒米 似的 全说 出来 。 刘东方 又惊又喜 , 一 连声 说 “ 哦 ”, 听 完 了 说 :“ 我 老实 告诉 你 罢 , 舍妹 在 历史系 办公室 , 常 听见 历史系 学生 对 韩学愈 说 你 上课 骂 我 呢 。 ” 鸿渐 罚 誓 说 没有 , 刘东方 道 :“ 你 想 我会 想信 么 ? 他 捣 这个 鬼 , 目的 不 但是 撵走 你 , 还 想 让 他 太太 顶 你 的 缺 。 他 想 他 已经 用 了 我 妹妹 , 到 那时 没有 人 代课 , 我 好意思 不 请教 他 太太 么 ? 我 用人 是 大公无私 的 , 舍妹 也 不是 他 私人 用 的 , 就是 她 丢 了 饭碗 , 我 决计 尽 我 的 力来 维持 老哥 的 地位 。 喂 , 我 给 你 看件 东西 , 昨天 校长室 发 下来 的 。 ” 他 打开 抽屉 , 检出 一叠 纸 给鸿渐 看 。 是 英文 丁组 学生 的 公呈 , 写 “ 呈 为 另换 良师 以重 学业 事 ”, 从头 到底 说鸿渐 没 资格 教 英文 , 把 他 改 卷子 的 笔误 和 忽略 罗列 在 上面 , 证明 他 英文 不通 。 鸿渐 看得面 红耳赤 。 刘东方 道 :“ 不用 理它 。 丁组 学生 的 程度 还 干不来 这 东西 。 这准 是 那 三个 旁听生 的 主意 , 保 不定 有 韩学愈 的 手笔 。 校长 批下来 叫 我 查复 , 我 一定 替 你 辨白 。 ” 鸿渐 感谢 不已 , 临走 , 刘东方 问 他 把 韩学愈 的 秘密 告诉 傍人 没有 , 叮嘱 他别 讲出去 。 鸿渐 出门 , 碰见 孙小姐 回来 , 称赞 他 跟 刘东方 谈话 的 先声夺人 , 他 听 了 欢喜 , 但 一想 她 也许 看见 那张 呈文 , 又 羞 了 半天 。 那张 呈文 , 牢牢地 贴 在 他 意识 里 , 像 张 粘 苍蝇 的 胶纸 。 刘东方 果然 有 本领 。 鸿渐 明天 上课 , 那 三个 傍听生 不来 了 。 直到 大考 , 太平无事 。 刘东方 教 鸿渐 对 坏 卷子 分数 批得 宽 , 对 好 卷子 分数 批得 紧 , 因为 不及格 的 人 多 了 , 引起 学生 的 恶感 , 而 好 分数 的 人太多 了 , 也 会 减低 先生 的 威望 。 总而言之 , 批 分数 该 雪中送炭 , 万万不能 悭吝 —— 用 刘东方 的话 说 :“ 一分钱 也 买 不了 东西 , 别说 一分 分数 ! ”—— 切不可 锦上添花 , 让 学生 把 分数 看得 太贱 , 功课 看得 太 容易 —— 用 刘东方 的话 说 :“ 给 教化 子 至少 要 一块钱 , 一块钱 就是 一百分 , 可是 给 学生 一百分 , 那 不 可以 。 ” 考完 那 一天 , 汪处厚 碰到 鸿渐 , 说 汪太太 想见 他 跟 辛楣 , 问 他们 俩 寒假 里 那 一天 有空 , 要 请 吃饭 。 他 听说 他们 俩 寒假 上 桂林 , 摸著 胡子 笑 道 :“ 去 干么 呀 ? 内 人 打算 替 你们 两位 做媒 呢 。

第六章 (4) Chapter VI (4) Capítulo 6 (4)

在 导师制 讨论会 上 , 部 视学 先 讲 了 十分钟 冠冕堂皇 的话 , 平均 每分钟 一句 半 “ 兄弟 在 英国 的 时候 ”。 他 讲完 看一看 手表 , 就 退席 了 。 听众 喉咙 里 忍住 的 大小 咳嗽声 全放 出来 , 此作 彼继 ,Ehem?Ke Ke Ke,—— 在 中国 集会 上 , 静默 三分钟 后 , 主席 报告 后 , 照例 有 这么 一阵 咳嗽 。 咳 几声 例嗽 之外 , 大家 还换 了 较 舒适 的 坐态 。 高松年 继续 演说 , 少不得 又 把 细胞 和 有机体 的 关系 作第 N 次 的 阐明 , 希望 大家 为 团体 生活 牺牲 一己 的 方便 。 跟着 李梅亭 把 部颁 大纲 和 自己 拟 的 细则 宣读 付 讨论 。 一 切 会议 上 对于 提案 的 赞成 和 反对 极少 是 就事论事 的 。 有人 反对 这 提议 是 跟 提议 的 人 闹意见 。 有人 赞成 这 提议 是 跟 反对 这 提议 的 人 过不去 。 有人 因为 反对 或 赞成 的 人 跟 自己 有 关系 所以 随声附和 。 导师 跟学 生同餐 的 那条 规则 , 大家 一致 抗议 , 带 家眷 的 人 闹 得 更 利害 。 没带 家眷 的 物理系 主任 说 , 除非 学校 不 算 导师 的 饭费 , 那 还 可以 考虑 。 家里 饭菜 有名 的 汪处厚 说 , 就是 学校 替 导师 出 饭钱 , 导师 家里 照样 要 开饭 , 少 一个 人 吃 , 并 不省 柴米 。 韩学愈 说 他 有 胃病 的 , 只能 吃 面食 , 跟 学生 同吃 米饭 , 学校 是不是 担保 他 生命 的 安全 。 李梅亭 一口咬定 这是 部颁 的 规矩 , 至多 星期六 晚饭 和 星期日 三餐 可以 除外 。 算学 系主任 问 他 怎样 把 导师 向 各桌 分配 , 才 算 难倒 了 他 。 有 导师 资格 的 教授 副教授 讲师 四十余 人 , 而 一百 三十余 男 学生 开 不到 二十桌 。 假使 每桌 一位 导师 , 六个 学生 , 导师 不能 独当一面 , 这 一点 尊严 都 不能 维持 , 渐渐 地会招 学生 轻视 的 。 假使 每桌 两位 导师 , 四个 学生 , 那末 现在 八个 人 一桌 的 菜 听说 已经 吃 不够 , 人数 减少 而 桌数 增多 , 菜 的 量质 一定 更糟 , 是不是 学校 准备 贴钱 。 大家 有 了 数字 的 援助 , 更理 直气壮 了 , 急得 李梅亭 说不出 话 , 黑眼镜 取 下来 又 戴上去 , 又 取 下来 , 眼睁睁 望 着 高松年 。 赵辛楣 这 时候 大发议论 , 认为 学生 吃饭 也 应当 自由 , 导师制 这 东西 应当 联合 傍 的 大学 抗议 。 最后 把 原定 的 草案 , 修改 了 许多 。 议决 每位 导师 每星期 至少 跟 学生 吃 两顿 饭 , 由 训导处 安排 日期 。 因为 部视 学说 , 在 牛津 和 剑桥 , 饭前 饭后 有 教师 用 拉丁文 祝福 , 高松年 认为 可以 模仿 。 不过 , 中国 不像 英国 , 没有 基督教 的 上帝 来 听 下界 通诉 , 饭前 饭后 没话 可 说 。 李梅亭 搜索枯肠 , 只想 出来 “ 一粥 一饭 , 要思 来处不易 ” 二句 , 大家 哗然 失笑 。 儿女成群 的 经济 系主任 自言自语 道 :“ 干脆 大家 像 我 儿子 一样 , 念 :‘ 吃饭 前 , 不要 跑 ; 吃饭 后 , 不要 跳 ——’” 高松年 直对 他 眨 白眼 , 一壁 严肃 地说 : “ 我 觉得 在 坐下 吃饭 以前 , 由 训导长 领 学生 静默 一分钟 , 想想 国家 抗战时期 民生问题 的 艰难 , 我们 吃 饱 了 肚子 应当 怎样 报效 国家 社会 , 这 也 是 很 有 意义 的 举动 。 ” 经济 系主任 说 :“ 我 愿意 把 主席 的话 作 为 我 的 提议 ,” 李梅亭 附议 , 高松年 付 表决 , 全体 通过 。 李梅亭 心思 周密 , 料到 许多 先生 跟 学生 吃 了 半碗 饭 , 就 放下 筷 溜出 饭堂 , 回去 舒舒服服 的 吃 , 所以 定下 饭堂 规矩 : 导师 的 饭 该 由 同桌 学生 先盛学 生该 等候 导师 吃 完 , 共同 退出 饭堂 , 不得 先走 。 看 上来 全是 尊师 。 外加 吃饭 时 不准 讲话 , 只许 吃 哑饭 , 真是 有苦 说不出 。 李梅亭 一做 训导长 , 立刻 戒烟 , 见 同事 们 抽烟 如故 , 不足 表率 学生 , 想 出来 进一步 的 师生 共同 生活 。 他 知道 抽烟 最 利害 的 地方 是 厕所 , 便 藉口 学生 人多 而 厕所 小 , 住校 教职员 人少 而 厕 所大 , 以后 师生 可以 通用 厕所 。 他 以为 这样一来 彼些 顾忌 面子 , 不好 随便 吸烟 了 。 结果 先生 不用 学生 厕所 , 而 学生 拥挤 到 先生 厕所 来 , 并且 大胆 吸烟 解秽 , 因为 他们 知道 这 是 比 紫禁城 更 严密 的 所在 , 洋 人 所谓 皇帝 陛下 都 玉趾 亲临 , 派 不得 代表 的 (Ou les rois ne peuvent all er qu’en personne)。 在 这儿 各守 本位 , 没有 人肯 管闲事 , 能 摆 导师 的 架子 。 照 例 导师 跟 所导 学生 每星期 谈 一次 话 , 有 几位 先生 就 借此 请 喝茶 吃饭 , 像 汪处厚 韩学愈 等等 。 起辛楣 实在 看 不 入眼 , 对鸿渐 说 这次 来 是 上当 , 下 学年 一定 不干 。 鸿渐 添 了 钟点 以后 , 倒兴 致 恢复 了 好些 。 他 发现 他 所 教丁组 英文 班上 , 有 三个 甲组 学生 来 旁听 , 常常 殷勤 发问 。 鸿渐 得意非凡 , 告诉 辛楣 。 苦事 是 改造 句 卷子 , 好比 洗脏 衣服 , 一批 洗 干净 了 , 下 一批 还是 那样 脏 。 大多数 学生 看一 看批 的 分数 , 就 把 卷子 扔 了 , 自己 白改 得 头痛 。 那些 学生 虽然 外国 文 不好 , 卷子 上 写 的 外国 名字 很神 气 。 有 的 叫 亚利山 大 , 有 的 叫 伊利 沙白 , 有 的 叫 迭克 , 有 的 叫 “ 小 花朵 ”(Florrie), 有 的 人 叫 “ 火腿 ”(Bacon), 因为 他 中国 名字 叫 “ 培根 ”。 一个 姓黄 名伯仑 的 学生 , 外国 名字 是 诗 人 “ 摆伦 ”(Byron), 辛楣 见 了 笑 道 :“ 假使 他 姓张 , 他准 叫 英国首相 张伯伦 (Chamberlain); 假使 他 姓 齐 , 他会 变成 德国 飞机 齐伯林 (Zeppelin), 甚至 他 可以 叫 拿坡仑 , 只要 中国 有 跟 ‘ 拿 ’ 字 声音 相近 的 姓 。 ” 鸿渐 说 , 中国 人取 外国 名字 , 使 他 常 想起 英国 的 猪 和 牛 , 它 的 肉 一上 菜单 就 换 了 法国 名称 。 阳历年 假早 过 了 。 离 大考 还有 一 星期 。 一个 晚上 , 辛楣 跟鸿渐 商量 寒假 同 去 桂林 顽儿 , 谈到 夜深 。 鸿渐 看表 , 已经 一点多 钟 , 赶快 准备 睡觉 。 他 先出 宿舍 到 厕所 去 。 宿舍 楼上楼下 都 睡 得 静悄悄 的 , 脚步 就 像 践踏在 这些 睡人 的 梦 上 , 钉 铁 跟 的 皮鞋 太重 , 会踏碎 几个 脆薄 的 梦 。 门外 地上 全是 霜 。 竹叶 所剩无几 , 而 冷风 偶然 一阵 , 依旧 为 吹 几片 小 叶子 使 那么 大 的 傻劲 。 虽然 没有 月亮 , 几株 梧桐树 的 秃枝 , 骨鲠 地 清晰 。 只有 厕所 前面 所挂 的 一盏 植物 油灯 , 光色 昏浊 , 是 清爽 的 冬夜 上 一点 垢 腻 。 厕 所 的 气息 , 也 像 怕冷 , 缩 在 屋子里 不 出来 , 不比 在 夏天 , 老远 就 放著 哨 。 鸿渐 没 进门 , 听见 里面 讲话 。 一人道 :“ 你 怎么 一 回事 ? 一 晚上 泻 了 好 几次 ! ” 另一人 呻吟 说 :“ 今天 在 韩家 吃 坏 了 ——” 鸿渐 辨 声音 , 是 一个 旁听 自己 英文课 的 学生 。 原来 问 的 人道 :“ 韩学愈 怎么 老是 请 你们 吃饭 ? 是不是 为了 方 鸿渐 ——” 那害 肚子 的 人 报以 一声 “ 嘘 ”。 鸿渐 吓 得 心 直跳 , 可是 收 不住 脚 , 那 两个 学生 也 鸦雀无声 。 鸿渐 倒 做贼心虚 似的 , 脚步 都 鬼鬼祟祟 。 回到 卧室 , 猜疑 种种 , 韩学愈 一定 在 暗算 自己 , 就 不 知道 他 怎样 暗算 , 明天 非 公开 拆破 他 的 西洋镜 不可 。 下 了 这个 英雄 的 决心 , 鸿渐 才 睡 著 。 早晨 他 还 没醒 , 校 役 送 封信来 , 拆看 是 孙小姐 的 , 说 风闻 他 上 英文 , 当著 学生 驳 刘东方 讲书 的 错误 , 刘东方 已有 所知 , 请 他 留意 。 鸿渐 失声 叫 怪 , 这是 那里 来 的话 , 怎么 不明不白 又 添 了 个 冤家 。 忽然 想起 那 三个 旁听 的 学 生全 是 历史系 而 上 刘东方 甲组 英文 的 , 无疑 是 他们 发 的 问题 里 藏有 陷阱 , 自己 中 了 计 。 归根到底 , 总 是 韩学愈 那 混蛋 捣 的 鬼 , 一向 还 以为 他 要 结交 自己 , 替 他 守 秘密 呢 ! 鸿 渐愈 想 愈 恨 。 盘算 了 半天 , 怎 么 先 跟 刘东方 解释 。 鸿渐 到 外国 语言 文系 办公室 , 孙小姐 在 看书 , 见 了 他 满 眼睛 的 说话 。 鸿渐 嗓子 里 一小 处 干燥 , 两手 微颤 , 跟 刘东方 略事 寒暄 , 就 鼓足勇气 说 :“ 有 一位 同事 在 外面 说 —— 我 也 是 人家 传给 我 听 的 —— 刘先生 很 不 满意 我教 的 英文 , 在 甲组 上课 的 时候 常对 学生 指摘 我 讲书 的 错误 ——”   “ 什么 ? ” 刘东方 跳 起来 ,“ 谁 说 的 ? ” 孙小姐 脸上 的 表情 更是 包罗万象 , 假装 看书 也 忘掉 了 。 “—— 我 本来 英文 是 不行 的 , 这次 教 英文 一半 也 因为 刘先生 的 命令 , 讲错 当然 免不了 , 只希 望 刘先生 当面 教正 。 不过 , 这位 同事 听说 跟 刘先生 有点 意见 , 传来 的话 我 也 不 甚 相信 。 他 还 说 , 我班 上 那 三个 傍 听 的 学生 也 是 刘先生 派 来 侦探 的 。 ”   “ 啊 ? 什么 三个 学生 —— 孙小姐 , 你 到 图书室 去 替 我 借 一 本书 , 呃 , 呃 , 商务 出版 的 ‘ 大学 英文 选 ’ 来 , 还 到 庶务 科去 领 —— 领 一百张 稿纸 来 。 ”    孙小姐 怏怏 去 了 , 刘东方 听鸿渐 报 了 三个 学生 的 名字 , 说 :“ 鸿 渐兄 , 你 只要 想 这 三个 学生 都 是 历史系 的 , 我 怎么 差唤 得动 , 那位 散布 谣言 的 同事 是不是 历史系 的 负责人 ? 你 把 事实 聚拢 来 就 明 白 了 。 ”    鸿渐 冒险 成功 , 手不颤 了 , 做出 大梦初醒 的 样子 道 :“ 韩学愈 , 他 ——” 就 把 韩学愈 买文 的 事麻 口袋 倒米 似的 全说 出来 。 刘东方 又惊又喜 , 一 连声 说 “ 哦 ”, 听 完 了 说 :“ 我 老实 告诉 你 罢 , 舍妹 在 历史系 办公室 , 常 听见 历史系 学生 对 韩学愈 说 你 上课 骂 我 呢 。 ”    鸿渐 罚 誓 说 没有 , 刘东方 道 :“ 你 想 我会 想信 么 ? 他 捣 这个 鬼 , 目的 不 但是 撵走 你 , 还 想 让 他 太太 顶 你 的 缺 。 他 想 他 已经 用 了 我 妹妹 , 到 那时 没有 人 代课 , 我 好意思 不 请教 他 太太 么 ? 我 用人 是 大公无私 的 , 舍妹 也 不是 他 私人 用 的 , 就是 她 丢 了 饭碗 , 我 决计 尽 我 的 力来 维持 老哥 的 地位 。 喂 , 我 给 你 看件 东西 , 昨天 校长室 发 下来 的 。 ”    他 打开 抽屉 , 检出 一叠 纸 给鸿渐 看 。 是 英文 丁组 学生 的 公呈 , 写 “ 呈 为 另换 良师 以重 学业 事 ”, 从头 到底 说鸿渐 没 资格 教 英文 , 把 他 改 卷子 的 笔误 和 忽略 罗列 在 上面 , 证明 他 英文 不通 。 鸿渐 看得面 红耳赤 。 刘东方 道 :“ 不用 理它 。 丁组 学生 的 程度 还 干不来 这 东西 。 这准 是 那 三个 旁听生 的 主意 , 保 不定 有 韩学愈 的 手笔 。 校长 批下来 叫 我 查复 , 我 一定 替 你 辨白 。 ” 鸿渐 感谢 不已 , 临走 , 刘东方 问 他 把 韩学愈 的 秘密 告诉 傍人 没有 , 叮嘱 他别 讲出去 。 鸿渐 出门 , 碰见 孙小姐 回来 , 称赞 他 跟 刘东方 谈话 的 先声夺人 , 他 听 了 欢喜 , 但 一想 她 也许 看见 那张 呈文 , 又 羞 了 半天 。 那张 呈文 , 牢牢地 贴 在 他 意识 里 , 像 张 粘 苍蝇 的 胶纸 。 刘东方 果然 有 本领 。 鸿渐 明天 上课 , 那 三个 傍听生 不来 了 。 直到 大考 , 太平无事 。 刘东方 教 鸿渐 对 坏 卷子 分数 批得 宽 , 对 好 卷子 分数 批得 紧 , 因为 不及格 的 人 多 了 , 引起 学生 的 恶感 , 而 好 分数 的 人太多 了 , 也 会 减低 先生 的 威望 。 总而言之 , 批 分数 该 雪中送炭 , 万万不能 悭吝 —— 用 刘东方 的话 说 :“ 一分钱 也 买 不了 东西 , 别说 一分 分数 ! ”—— 切不可 锦上添花 , 让 学生 把 分数 看得 太贱 , 功课 看得 太 容易 —— 用 刘东方 的话 说 :“ 给 教化 子 至少 要 一块钱 , 一块钱 就是 一百分 , 可是 给 学生 一百分 , 那 不 可以 。 ” 考完 那 一天 , 汪处厚 碰到 鸿渐 , 说 汪太太 想见 他 跟 辛楣 , 问 他们 俩 寒假 里 那 一天 有空 , 要 请 吃饭 。 他 听说 他们 俩 寒假 上 桂林 , 摸著 胡子 笑 道 :“ 去 干么 呀 ? 内 人 打算 替 你们 两位 做媒 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