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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三章 (1)

第三章 (1)

也许 因为 战事 中死 人太多 了 , 枉 死者 没 消磨 掉 的 生命力 都 迸作 春天 的 生意 。 那年 春天 , 气候 特别 好 。 这春所 鼓动 得人心 像 婴孩 出齿 时 的 牙龈 肉 , 受到 一种 生 机透芽 的 痛痒 。 上海 是 个 暴发 都市 , 没有 山水 花柳 作为 春 的 安顿 处 。 公园 和 住宅 花园里 的 草木 , 好比 动物园 里 铁笼子 关住 的 野兽 , 拘束 、 孤独 , 不够 春光 尽情 的 发泄 。 春来 了 只有 向 人身 心里 寄寓 , 添 了 疾病 和 传染 , 添 了 奸情 和 酗酒 打架 的 案 件 , 添 了 孕妇 。 最后 一桩 倒 不失为 好 现象 , 战时 人口 正 该 补充 。 但据 周 太太 说 , 本年生 的 孩子 , 大半 是 枉死鬼 阳寿 未尽 , 抢 着 投胎 , 找足 前生 年龄 数目 , 只怕 将 来 活不长 。 这几天来 , 方鸿渐 白天 昏昏 想 睡 , 晚上 倒 又 清醒 。 早晨 方醒 , 听见 窗外 树上 鸟叫 , 无 理由 地 高兴 , 无目的地 期待 , 心 似乎 减轻 重量 , 直长 升上去 。 可是 这欢 喜是 空 的 , 像 小孩子 放 的 气球 , 上去 不到 几尺 , 便 爆烈 归于 乌 有 , 只 留下 忽忽 若 失 的 无名 怅惘 。 他 坐立不安 地要 活动 , 却 颓唐 使 不 出劲来 , 好比 杨花 在 春风 里 飘 荡 , 而 身轻 无力 , 终飞 不远 。 他 自觉 这种 惺忪 迷怠 的 心绪 , 完全 像 填词 里 所 写 幽闺 伤春 的 情境 。 现在 女人 都 不屑 伤春 了 , 自己 枉 为 男人 , 还 脱不了 此等 刻板 情感 , 岂 不可 笑 ! 譬如 鲍 小姐 那类 女人 , 决 没工夫 伤春 , 但是 苏 小姐 呢 ? 她 就 难说 了 ; 她 像是 多愁善感 的 古美人 模型 。 船上 一 别 , 不知 她 近来 怎样 。 自己 答应 过去 看 她 , 何妨 去 一次 呢 ? 明知 也许 从此 多事 , 可是 实在 生活 太 无聊 , 现成 的 女朋友 太 缺乏 了 ! 好比 睡不着 的 人 , 顾不得 安眠药 片 的 害处 , 先 要图 眼前 的 舒服 。 方鸿渐 到 了 苏家 , 理想 苏 小姐 会 急忙 跑 进 客堂 , 带笑 带嚷 , 骂 自己 怎不早 去 看 她 。 门房 送上 茶 说 :“ 小姐 就 出来 。 ” 苏 家园 里 的 桃花 、 梨花 、 丁香花 都 开得 正好 , 鸿渐 想 现在 才 阴历 二 月底 , 花 已经 赶早 开 了 , 不知 还 剩些 什么 , 留 作 清明 春色 。 客堂 一扇 窗开 着 , 太阳 烘焙 的 花香 , 浓得 塞 鼻子 , 暖 得 使 人 头脑 迷倦 。 这 些 花 的 香味 , 跟 葱蒜 的 臭味 一样 , 都 是 植物 气息 而 有 荤腥 的 肉感 , 像 从 夏天 跳舞 会上 头发 里 发泄 出来 的 。 壁上 挂 的 字画 里 有 沈子培 所 写 屏条 , 录 的 黄山谷 诗 , 第 一句 道 :“ 花气 薰 人 欲 破禅 。 ” 鸿渐 看 了 , 会心 不远 , 觉得 和尚 们 闻到 窗外 这种 花香 , 确已 犯戒 , 与 吃荤 相去无几 了 。 他 把 客堂 里 的 书画 古玩 反复 看 了 三遍 , 正 想 沈子培 写 “ 人 ” 字 的 捺 脚 活像 北平 老妈子 缠 的 小脚 , 上面 那样 粗挺 的 腿 , 下面 忽然 微乎其微 的 一顿 , 就 完事 了 , 也 算是 脚 的 ! 苏 小姐 才 出来 。 她 冷淡 的 笑容 , 像 阴寒 欲 雪天 的 淡日 , 拉拉 手 , 就 :“ 方 先生 好久不见 , 今天 怎么 会 来 ? ” 鸿 渐想 去年 分别 时 拉手 , 何等 亲热 ; 今天 握 她 的 手 像 捏 着 冷血 的 鱼翅 。 分别 时 还是 好好 的 , 为什么 重 见面 变得 这样 生分 ? 这时候 他 的 心理 , 仿佛 临考 抱佛脚 的 学生 睡 了 一晚 , 发现 自 以为 温熟 的 功课 , 还是 生 的 , 只好 撒谎 说 , “到 上海 不 多 几天 , 特 来 拜访 。” 苏 小姐 礼貌 周到 地谢 他 “ 光临 ”, 问 他 “ 在 什么 地方 得意 ”。 他 嗫嚅 说 , 还 没 找事 , 想到 内地 去 , 暂时 在 亲戚 组织 的 银行 里 帮忙 。 苏 小姐 看 他 一眼 道 :“ 是不是 方 先生 岳家 开 的 银行 ? 方 先生 , 你 真 神秘 ! 你 什么 时候 吃 喜酒 的 ? 咱 们 多年 老同学 了 , 你 还 瞒 得 一字 不 提 。 是不是 得 了 博士 回来 结婚 的 ? 真是 金榜 挂 名 , 洞房花烛 , 要算得 双嘉 临门 了 。 我们 就 没 福气 瞻仰 瞻仰 方 太太 呀 ! ” 方鸿渐 羞愧 得 无地自容 , 记 起 《 沪 报 》 那节 新闻 , 忙 说 , 这 一定 是从 《 沪 报 》 看来 的 。 便 痛骂 《 沪 报 》 一顿 , 把 干 丈人 和 假 博士 的 来 由 用 春秋笔法 叙述 一下 , 买 假文凭 是 自己 的 滑稽 玩世 , 认干 亲戚 是 自己 的 和 同 随俗 。 还 说 :“ 我 看见 那 消息 , 第一个 就 想到 你 , 想到 你 要 笑 我 , 瞧不起 我 。 我为 这事 还 跟 我 那 挂名 岳父 闹 得 很 不欢 呢 。 ” 苏 小姐 脸色 渐 转道 :“ 那 又 何必 呢 ! 他们 那些 俗不可耐 的 商人 , 当然 只 知道 付 了 钱 要 交货 色 , 不会 懂得 学问 是 不靠 招牌 的 。 你 跟 他们 计较 些 什么 ! 那位 周先 生 总算 是 你 的 尊长 , 待 你 也 够 好 , 他 有 权利 在 报上 登 那段 新闻 。 反正 谁 会 注意 那 段 新闻 , 看到 的 人 转背 就 忘 了 。 你 在 大 地方 已经 玩世不恭 , 倒 向 小节 上 认真 , 矛 盾 得 太 可笑 了 。 ” 方鸿渐 诚心 佩服 苏 小姐 说话 漂亮 , 回答 道 :“ 给 你 这么 一说 , 我 就 没有 亏心 内愧 的 感觉 了 。 我该 早来 告诉 你 的 , 你 说话 真 通达 ! 你 说 我 在 小节 上 看 不开 , 这 话 尤其 深刻 。 世界 上大 事情 像 可以 随便 应付 , 偏是 小事 倒 丝毫 假借 不了 。 譬如 贪 官 污吏 , 纳贿 几千万 , 而决 不肯 偷 人家 的 钱袋 。 我 这 幽默 的 态度 , 确 不 彻底 。 ” 苏 小姐 想 说 :“ 这话 不 对 。 不偷 钱袋 是因为 钱袋 不 值得 偷 ; 假如 钱袋 里容 得 几千万 , 偷 了 跟 纳贿 一样 的 安全 , 他 也 会 偷 。 ” 可是 她 这些 话 不 说 出来 , 只 看 了 鸿渐 一眼 , 又 注视 地毯 上 的 花纹 道 :“ 亏得 你 那 玩世 的 态度 不 彻底 , 否则 跟 你 做 朋友 的 人 都 得 寒心 , 怕 你 也 不过 面子 上 敷衍 , 心里 在 暗笑 他们 了 。 ” 鸿渐 忙 言过其实 地 担保 , 他 怎样 把 友谊 看得重 。 这样 谈着 , 苏 小姐 告诉 他 , 她 父亲 已 随 政府 入 蜀 , 她 哥哥 也 到 香港 做事 , 上海 家里 只 剩 她 母亲 、 嫂子 和 她 , 她 自己 也 想到 内地 去 。 方鸿渐 说 , 也许 他们 俩 又 可以 同路 苏 小姐 说起 有位 表妹 , 在 北平 他们 的 母校 里 读 了 一年 , 大学 因 战事 内迁 , 她 停学 在家 半年 , 现在 也 计划 复学 。 这 表妹 今天 恰到 苏家来 玩 , 苏 小姐 进去 叫 她 出来 , 跟鸿渐 认识 , 将来 也 是 旅行 伴侣 。 苏 小姐 领了 个 二十 左右 的 娇小 女孩子 出来 , 介绍 道 :“ 这 是 我 表妹 唐晓芙 。 ” 唐小姐 妩媚 端正 的 圆脸 , 有 两个 浅 酒涡 。 天生 着 一般 女人 要 花钱 费时 、 调脂 和 粉来 仿造 的 好 脸色 , 新鲜 得 使 人 见 了 忘掉 口渴 而 又 觉 嘴馋 , 仿佛 是 好 水果 。 她 眼 睛 并 不 顶 大 , 可是 灵活 温柔 , 反衬 得 许多 女人 的 大 眼睛 只 像 政治家 讲 的 大话 , 大 而 无当 。 古典 学者 看 她 说 笑 时 露出 的 好 牙齿 , 会 诧异 为什么 古今中外 诗人 , 都 甘 心 变成 女人 头 插 的 钗 , 腰束 的 带 , 身体 睡 的 席 , 甚至 脚下 践踏 的 鞋 , 可是 从没 想 到 化作 她 的 牙刷 。 她 头发 没烫 , 眉毛 不 镊 , 口红 也 没有 擦 , 似乎 安心 遵守 天生 的 限止 , 不要 弥补 造化 的 缺陷 。 总而言之 , 唐小姐 是 摩登 文明 社会 里 那 桩 罕物 —— 一个 真正 的 女孩子 。 有 许多 都市 女孩子 已经 是 装模 做样 的 早熟 女人 , 算不得 孩子 ; 有 许多 女孩子 只是 浑沌 痴 顽 的 无 性别 孩子 , 还 说不上 女人 。 方鸿渐 立刻 想 在 她 心上 造个 好 印象 。 唐小姐 尊称 他 为 “ 同学 老前辈 ”, 他 抗议 道 :“ 这 可 不成 ! 你 叫 我 ‘ 前辈 ', 我 已经 觉得 像 史前 原人 的 遗骸 了 。 你 何必 又 加上 ‘ 老 ' 字 ? 我们 不幸 生得 太早 , 没 福气 跟 你 同时 同学 , 这是 恨事 。 你 再 叫 我 ‘ 前辈 ', 就是 有意 提醒 我 是 老大 过时 的 人 , 太 残忍 了 ! ” 唐小姐 道 :“ 方 先生 真 会 挑眼 ! 算 我 错 了 ,‘ 老 ' 字先 取消 。 ” 苏 小姐 同时 活泼地 说 :“ 不羞 ! 还要 咱们 像 船上 那些 人 叫 你 ‘ 小 方 ' 么 ? 晓 芙 , 不用 理他 。 他 不受 抬举 , 干脆 什么 都 不 叫 他 。 ” 方鸿渐 看 唐小姐 不笑 的 时候 , 脸上 还 依恋 着 笑意 , 像 音乐 停止 后 袅袅 空中 的 余音 。 许多 女人 会 笑 得 这样 甜 , 但 她们 的 笑容 只是 面部 肌肉 柔软操 , 仿佛 有 教练 在 喊 口令 :“ 一 ! ” 忽然 满脸堆笑 ,“ 二 ! ” 忽然 笑 不知去向 , 只 余个 空脸 , 像 电影 开映 前 的 布幕 。 他 找 话 出 跟 她 讲 , 问 她 进 的 什么 系 。 苏 小姐 不许 她 说 , 说 : “ 让 他 猜 。 ” 方鸿渐 猜 文学 不 对 , 教育 也 不 对 , 猜 化学 物理 全不对 , 应用 张吉民 先生 的话 道 :“Search me! 难道 读 的 是 数学 ? 那太 利害 了 ! ” 唐小姐 说 出来 , 原来 极 平常 的 是 政治系 。 苏 小姐 注 一句 道 :“ 这才 利害 呢 。 将来 是 我们 的 统治者 , 女 官 。 ” 方鸿渐 说 :“ 女人 原 是 天生 的 政治 动物 。 虚虚实实 , 以退为进 , 这些 政治 手 腕 , 女人 生 下来 全有 。 女人 学 政治 , 那 真是 以后 天 发展 先天 , 锦上添花 了 。 我 在 欧洲 , 听过 Ernst Bergmann 先生 的 课 。 他 说 男人 有 思想 创造力 , 女人 有 社会活动 力 , 所以 男人 在 社会 上 做 的 事该 让给 女人 去 做 , 男人 好 躲 在 家里 从容 思想 , 发明 新 科学 , 产生 新 艺术 。 我 看 此话 甚有 道理 。 女人 不必 学 政治 , 而 现在 的 政治家 要 成功 , 都 得学 女人 。 政治舞台 上 的 戏剧 全是 反串 。 ” 苏 小姐 道 :“ 这 是 你 那位 先生 故作 奇论 , 你 就 喜欢 那 一套 。 ” 方鸿渐 道 :“ 唐小姐 , 你 表姐 真 不识抬举 , 好好 请 她 女子 参政 , 她 倒 笑 我 故 作奇 论 ! 你 评评理 看 。 老话 说 , 要 齐家 而后 能 治国 平天下 。 请问 有 多少 男人 会 管 理 家务 的 ? 管家 要 仰仗 女人 , 而 自己 吹牛 说 大丈夫 要 治国 平天下 , 区区 家务 不屑 理会 , 只好 比造 房子 要 先 向 半空 里盖个 屋顶 。 把 国家 社会 全部 交给 女人 有 许多 好 处 , 至少 可以 减少 战争 。 外交 也许 更 复杂 , 秘密 条款 更 多 , 可是 女人 因为 身体 关 系 , 并 不 擅长 打仗 。 女人 对于 机械 的 头脑 比不上 男人 , 战争 起来 或者 使用 简单 的 武器 , 甚至 不过 揪 头发 、 抓 头皮 、 拧 肉 这些 本位 武化 , 损害 不大 。 无论如何 , 如 今 新式 女人 早 不肯 多生 孩子 了 , 到 那 时候 她们 忙 着 干 国事 , 更 没工夫 生产 , 人口 稀少 , 战事 也许 根本 不会 产生 。 ” 唐小姐 感觉 方鸿渐 说 这些 话 , 都 为 着 引起 自己 对 他 的 注意 , 心中 暗笑 , 说 : “ 我 不 知道 方 先生 是 侮辱 政治 还是 侮辱 女人 , 至少 都 不是 好话 。 ” 苏 小姐 道 :“ 好哇 ! 拐 了 弯 拍 了 人家 半天 的 马屁 , 人家 非但 不领情 , 根本 就 没有 懂 ! 我 劝 你 少 开口 罢 。 ” 唐小姐 道 :“ 我 并 没有 不领情 。 我 感激 得 很方 先生 肯为 我 表演 口才 。 假使 我 是 学 算学 的 , 我想方 先生 一定 另有 议论 , 说 女人 是 天生 的 计算 动物 。 ” 苏 小姐 道 :“ 也许 说 你 这样 一个 人 肯念 算学 , 他 从此 不 厌恨 算学 。 反正 翻 来 覆去 , 强词夺理 , 全是 他 的话 。 我 从前 并不知道 他 这样 油嘴 。 这次 同 回国 算 领教 了 。 大学 同学 的 时候 , 他 老远 看见 我们 脸 就 涨红 , 愈 走近 脸愈 红 , 红得 我们 瞧 着 都 身上 发难 过 。 我们 背后 叫 他 ‘ 寒暑表 ', 因为 他 脸色 忽升 忽降 , 表示 出 他 跟 女 学生 距离 的 远近 , 真 好玩儿 ! 想不到 外国 去 了 一趟 , 学得 这样 厚皮 老脸 , 也许 混 在 鲍 小姐 那 一类 女朋友 里 训练 出来 的 。 ” 方鸿渐 慌忙 说 :“ 别胡说 ! 那些 事提 它 干吗 ? 你们 女 学生 真 要不得 ! 当 了 面 假正经 , 转背 就 挖苦 得 人家 体无完肤 , 真 缺德 ! ” 苏 小姐 看 他 发急 , 刚才 因为 他 对 唐小姐 卖开 的 不快 全 消散 了 , 笑 道 :“ 瞧 你 着急 得 那 样子 ! 你 自己 怕 不是 当面 花言巧语 , 背后 刻薄 人家 。 ” 这时候 进来 一个 近 三十岁 , 身材高大 、 神气 轩昂 的 人 。 唐小姐 叫 他 “ 赵先生 ”, 苏 小姐 说 :“ 好 , 你 来 了 , 我 跟 你们 介绍 : 方鸿渐 , 赵辛楣 。 ” 赵辛楣 和 鸿 渐 拉拉 手 , 傲兀 地 把 他 从头到脚 看 一下 , 好像 鸿渐 是 页 一览 而 尽 的 大字 幼稚园 读 本 , 问苏 小姐 道 :“ 是不是 跟 你 同船 回国 的 那位 ? ” 鸿渐 诧异 , 这姓 赵 的 怎 知道 自己 , 忽然 想 也许 这 人 看过 《 沪 报 》 那条 新闻 , 立刻 局促 难受 。 那 赵辛楣 本来 就 神气活现 , 听苏 小姐 说鸿渐 确是 跟 她 同船 回国 的 , 他 的 表情 说 仿佛 鸿渐 化为 稀淡 的 空气 , 眼睛 里 没有 这 人 。 假如 苏 小姐 也 不 跟 他 讲话 , 鸿渐 真要 觉得 自己 子虚乌有 , 像 五更 鸡啼 时 的 鬼影 , 或 道家 “ 视 之 不见 , 抟 之 不得 ” 的 真理 。 苏 小姐 告诉 鸿渐 , 赵辛楣 和 她家 是 世交 , 美国 留学生 , 本 在 外交 公署 当 处长 , 因病 未 随机 关内 迁 , 如今 在 华美 新闻社 做 政治 编辑 。 可是 她 并 没 向 赵辛楣 叙述 鸿渐 的 履历 , 好像 他 早已 知道 , 无需 说 得 。 赵辛楣 躺 在 沙发 里 , 含着 烟斗 , 仰面 问 天花板 上 挂 的 电灯 道 :“ 方 先生 在 什 么 地方 做事 呀 ? ” 方鸿渐 有点 生气 , 想 不理 他 不 可能 ,“ 点金 银行 ” 又 叫 不响 , 便 含糊地 说 : “ 暂时 在 一家 小 银行 里 做事 。 ” 赵辛楣 鉴赏 着 口里 吐出来 的 烟圈 道 :“ 大材小用 , 可惜 可惜 ! 方 先生 在 外国 学 的 是 什么 呀 ? ” 鸿渐 没好气 道 :“ 没 学 什么 。 ” 苏 小姐 道 :“ 鸿渐 , 你 学过 哲学 , 是不是 ? ” 赵辛楣 喉咙 里 干笑 道 :“ 从 我们 干 实际 工作 的 人 的 眼光 看来 , 学 哲学 跟 什么 都 不学全 没 两样 。 ” “ 那么 提 赶快 找个 眼科医生 , 把 眼光 验 一下 ; 会 这样 东西 的 眼睛 , 一定 有 毛 病 。 ” 方鸿渐 为 掩饰 斗口 的 痕迹 , 有意 哈哈大笑 。 赵辛楣 以为 他 讲 了 俏皮话 而 自 鸣 得意 , 一时 想不出 回答 , 只好 狠命 抽烟 。 苏 小姐 忍住 笑 , 有点 不安 。 只 唐小姐 云端 里 看 厮杀 似的 , 悠远 淡漠 地笑 着 。 鸿渐 忽然 明白 , 这姓 赵 的 对 自己 无礼 , 是 在 吃醋 , 当 自己 是 他 的 情敌 。 苏 小姐 忽然 改口 , 不 叫 “ 方 先生 ” 而 叫 “ 鸿渐 ”, 也 像 有意 要 姓 赵 的 知道 她 跟 自己 的 亲密 。 想来 这是 一切 女人 最可 夸傲 的 时候 , 看 两个 男人 为 她 争斗 。 自己 何苦 空做 冤家 , 让 赵辛楣 去 爱苏 小姐 得 了 ! 苏 小姐 不知 道 方鸿渐 这种 打算 ; 她 喜欢 赵方 二人 斗法 比武 抢 自己 , 但是 她 担心 交战 得 太 猛烈 , 顷刻 就 分 胜负 , 二人 只 剩一人 , 自己 身边 就 不 热闹 了 。 她 更 担心 败走 的 偏 是 方 鸿渐 ; 她 要 借 赵辛楣 来 激发 方鸿渐 的 勇气 , 可是 方鸿渐 也许 像 这 几天 报上 战事 消 息 所说 的 ,“ 保持 实力 , 作 战略 上 的 撤退 。 ” 赵辛楣 的 父亲 跟 苏文 纨 的 父亲 从前 是 同僚 , 民国 初元 在 北京 合租 房子 住 。 辛 楣 和 苏 小姐 自小 一起 玩 。 赵 老太太 肚子 里 怀着 他 , 人家 以为 她 准生 双胞 。 他 到 四 五岁 时 身体 长大 得 像 七八岁 , 用人 每次 带 他 坐 电车 , 总得 为 “ 五岁 以下 孩童 免票 ” 的 事 跟 卖票 人 吵嘴 。 他 身大而心 不大 , 像 个 空心 大萝卜 。 在 小学 里 , 他 是 同学 们 玩笑 的 目标 , 因为 这样 庞大 的 箭垛子 , 放冷箭 没有 不中 的 道理 。 他 和 苏 小姐 兄 妹们 游戏 “ 官打 捉贼 ”, 苏 小姐 和 她 现在 已 出嫁 的 姐姐 , 女孩子 们 跑 不快 , 拈着 “ 贼 ” 也 硬 要 做 “ 官 ” 或 “ 打 ”, 苏 小姐 哥哥 做 了 “ 贼 ” 要 抗不受 捕 , 只有 他 是 乖乖 挨 “ 打 ” 的 好 “ 贼 ”。 玩红 帽儿 那 故事 , 他 老 做 狼 ; 他 吃掉 苏 小姐 姊妹 的 时 候 , 不过 抱 了 她们 睁眼 张口 做个 怪样 , 到 猎人 杀 狼 破腹 , 苏 小姐 哥哥 按 他 在 泥里 , 要 抠 他 肚子 , 有 一次 真用 剪刀 把 他 衣服 都 剪 破 了 。 他 脾气 虽好 , 头脑 并 不 因此 而坏 。 他 父亲 信 算命 相面 , 他 十三四岁 时带 他 去 见 一个 有名 的 女相士 , 那 女相士 赞 他 :“ 火星 方 , 土形 厚 , 木声 高 , 牛眼 , 狮鼻 , 棋子 耳 , 四字口 , 正 合 《 麻衣 相法 》 所说 南方 贵宦 之 相 , 将来 名位 非凡 , 远 在 老子 之上 。 ” 从此 他 自 以为 政治 家 。 他 小时候 就 偷偷 喜欢 苏 小姐 , 有 一年 苏 小姐 生病 很 危脸 , 他 听 父亲 说 :“ 文 纨 的 病 一定 会 好 , 她 是 官太太 的 命 , 该 有 二十五年 ‘ 帮 夫运 ' 呢 。 ” 他 武断 苏小 姐命 里 该 帮助 的 丈夫 , 就是 自己 , 因为 女相士 说 自己 要 做官 的 。 这次 苏 小姐 初到 家 , 开口闭口 都 是 方鸿渐 , 第五天 后 忽然 绝口不提 , 缘故 是 她 发见 了 那 张旧 《 沪 报 》, 眼明 心细 , 注意 到 旁人 忽略 的 事实 。 她 跟 辛楣 的 长期 认识 并 不会 日积月累 地 成为 恋爱 , 好比 冬季 每天 的 气候 罢 , 你 没法 把 今天 的 温度 加 在 昨天 的 上面 , 好 等 明天 积成个 和暖 的 日 。 他 最 擅长 用 外国 话 演说 , 响亮 流利 的 美国 话 像 天 心里 转 滚 的 雷 , 擦 了 油 , 打 上蜡 , 一 滑 就是 半个 上空 。 不过 , 演讲 是 站 在 台上 , 居高临 下 的 ; 求婚 是 矮 着 半 身子 , 仰面 恳请 的 。 苏 小姐 不是 听众 , 赵辛楣 有 本领 使不出 来 。 赵辛楣 对 方鸿渐 虽 有 醋意 , 并 无 什么 你死我活 的 仇恨 。 他 的 傲慢无礼 , 是 学 墨索里尼 和 希特勒 接见 小国 外交代表 开 谈判 时 的 态度 。 他 想 把 这种 独裁者 的 威风 , 压倒 和 吓退 鸿渐 。 给鸿渐 顶 了 一句 , 他 倒 不 好像 意国 统领 的 拍 桌大吼 , 或 德国 元首 的 扬拳 示威 。 辛而 他 知道 外交家 的 秘诀 , 一时 上 对答 不 来 , 把 嘴里 抽 的 烟卷 作为 遮掩 的 烟幕 。 苏 小姐 忙 问 他 战事 怎样 , 他 便 背诵 刚 做好 的 一篇 社论 , 眼里 仍 没有 方鸿渐 , 但 又 提防 着 他 , 恰像 慰问 害 传染病 者 的 人 对 细菌 的 态度 。 鸿渐 没兴 趣 听 , 想 跟 唐小姐 攀谈 , 可是 唐小姐 偏听 得 津津有味 。 鸿渐 准备 等 唐小姐 告辞 , 自己 也 起身 , 同 出门时 问 她 住址 。 辛楣 讲完 时局 看 手表 说 :“ 现在 快 五点 了 , 我 到 报馆 溜 一下 , 回头 来接 你 到 峨嵋 春 吃晚饭 。 你 想 吃 川菜 , 这是 最好 的 四川 馆子 , 跑堂 都 认识 我 —— 唐小姐 , 请 你 务必 也 赏 面子 —— 方 先生 有兴 也 不妨 来 凑热闹 , 欢迎 得 很 。 ” 苏 小姐 还 没 回答 , 唐小姐 和 方鸿渐 都 说 时候 不 早 , 该 回家 了 , 谢辛楣 的 盛意 , 晚饭 心领 。 苏 小姐 说 :“ 鸿渐 , 你 坐 一会 , 我 还有 几句话 跟 你 讲 —— 辛楣 , 我 今儿 晚上 要 陪 妈妈 出去 应酬 , 咱们 改天 吃馆子 , 好不好 ? 明天 下午 四点 半 , 请 你 们 都 来 喝茶 , 陪陪 新 回国 的 沈先生 沈 太太 , 大家 可以 谈谈 。 ” 赵辛楣 看苏 小姐 留住 方鸿渐 , 奋 然而 出 。 方鸿渐 站 起来 , 原想 跟 他 拉手 , 只 好 又 坐下 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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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Chapter III (1)

也许 因为 战事 中死 人太多 了 , 枉 死者 没 消磨 掉 的 生命力 都 迸作 春天 的 生意 。 Perhaps because there are too many dead in the war, the unspent vitality of the dead is bursting into spring business. 那年 春天 , 气候 特别 好 。 这春所 鼓动 得人心 像 婴孩 出齿 时 的 牙龈 肉 , 受到 一种 生 机透芽 的 痛痒 。 The agitation of this spring is like the gums of a baby when it is teething, and it is itchy with a kind of vitality. 上海 是 个 暴发 都市 , 没有 山水 花柳 作为 春 的 安顿 处 。 公园 和 住宅 花园里 的 草木 , 好比 动物园 里 铁笼子 关住 的 野兽 , 拘束 、 孤独 , 不够 春光 尽情 的 发泄 。 The plants and trees in parks and residential gardens are like wild animals in iron cages in zoos. They are restrained and lonely, and they don’t have enough spring to let off steam. 春来 了 只有 向 人身 心里 寄寓 , 添 了 疾病 和 传染 , 添 了 奸情 和 酗酒 打架 的 案 件 , 添 了 孕妇 。 When spring comes, it can only be placed in people's bodies and minds, adding diseases and infections, adding cases of adultery, alcoholism and fighting, and adding pregnant women. 最后 一桩 倒 不失为 好 现象 , 战时 人口 正 该 补充 。 The last is a good sign, as the wartime population should be replenished. 但据 周 太太 说 , 本年生 的 孩子 , 大半 是 枉死鬼 阳寿 未尽 , 抢 着 投胎 , 找足 前生 年龄 数目 , 只怕 将 来 活不长 。 But according to Mrs. Zhou, most of the children born this year are ghosts who have died in vain, and they rushed to reincarnate to find the age of the previous life. I am afraid that they will not live long in the future. 这几天来 , 方鸿渐 白天 昏昏 想 睡 , 晚上 倒 又 清醒 。 For the past few days, Fang Hongjian had been drowsy during the day and sober at night. 早晨 方醒 , 听见 窗外 树上 鸟叫 , 无 理由 地 高兴 , 无目的地 期待 , 心 似乎 减轻 重量 , 直长 升上去 。 When I woke up in the morning, I heard the birds chirping in the tree outside the window, I was happy for no reason, I looked forward to it aimlessly, my heart seemed to lose weight, and it went straight up. 可是 这欢 喜是 空 的 , 像 小孩子 放 的 气球 , 上去 不到 几尺 , 便 爆烈 归于 乌 有 , 只 留下 忽忽 若 失 的 无名 怅惘 。 |||||||||||||||||||||||||wistfulness But this joy is empty, like a balloon released by a child, it bursts into nothingness after a few feet up, leaving only the flickering and nameless melancholy. 他 坐立不安 地要 活动 , 却 颓唐 使 不 出劲来 , 好比 杨花 在 春风 里 飘 荡 , 而 身轻 无力 , 终飞 不远 。 He is fidgeting and trying to move, but he is sluggish and unable to exert his energy, just like a willow flower fluttering in the spring breeze, but its body is light and weak, and it will not fly far. 他 自觉 这种 惺忪 迷怠 的 心绪 , 完全 像 填词 里 所 写 幽闺 伤春 的 情境 。 ||||||||||||||sadness of spring|| He felt that this sleepy state of mind was exactly like the situation of a boudoir hurting spring written in the lyrics. 现在 女人 都 不屑 伤春 了 , 自己 枉 为 男人 , 还 脱不了 此等 刻板 情感 , 岂 不可 笑 ! Now women don't bother to hurt their youth, and they are in vain as men, and they still can't get rid of such stereotyped emotions, isn't it ridiculous! 譬如 鲍 小姐 那类 女人 , 决 没工夫 伤春 , 但是 苏 小姐 呢 ? For example, a woman like Miss Bao never has time to hurt her youth, but what about Miss Su? 她 就 难说 了 ; 她 像是 多愁善感 的 古美人 模型 。 She's hard to tell; she's like a sentimental Paleo-beauty model. 船上 一 别 , 不知 她 近来 怎样 。 Let's say goodbye on the boat. I don't know how she is doing recently. 自己 答应 过去 看 她 , 何妨 去 一次 呢 ? I promised to go to see her, why not go once? 明知 也许 从此 多事 , 可是 实在 生活 太 无聊 , 现成 的 女朋友 太 缺乏 了 ! Knowing that maybe there will be troubles from now on, but life is too boring, and there is too little ready-made girlfriends! 好比 睡不着 的 人 , 顾不得 安眠药 片 的 害处 , 先 要图 眼前 的 舒服 。 It's like a person who can't sleep, he doesn't care about the harm of sleeping pills, he wants to see the comfort first. 方鸿渐 到 了 苏家 , 理想 苏 小姐 会 急忙 跑 进 客堂 , 带笑 带嚷 , 骂 自己 怎不早 去 看 她 。 When Fang Hongjian arrived at Su's house, he imagined that Miss Su would rush into the living room, laughing and yelling, scolding himself for not going to see her sooner. 门房 送上 茶 说 :“ 小姐 就 出来 。 ” 苏 家园 里 的 桃花 、 梨花 、 丁香花 都 开得 正好 , 鸿渐 想 现在 才 阴历 二 月底 , 花 已经 赶早 开 了 , 不知 还 剩些 什么 , 留 作 清明 春色 。 客堂 一扇 窗开 着 , 太阳 烘焙 的 花香 , 浓得 塞 鼻子 , 暖 得 使 人 头脑 迷倦 。 这 些 花 的 香味 , 跟 葱蒜 的 臭味 一样 , 都 是 植物 气息 而 有 荤腥 的 肉感 , 像 从 夏天 跳舞 会上 头发 里 发泄 出来 的 。 壁上 挂 的 字画 里 有 沈子培 所 写 屏条 , 录 的 黄山谷 诗 , 第 一句 道 :“ 花气 薰 人 欲 破禅 。 ” 鸿渐 看 了 , 会心 不远 , 觉得 和尚 们 闻到 窗外 这种 花香 , 确已 犯戒 , 与 吃荤 相去无几 了 。 他 把 客堂 里 的 书画 古玩 反复 看 了 三遍 , 正 想 沈子培 写 “ 人 ” 字 的 捺 脚 活像 北平 老妈子 缠 的 小脚 , 上面 那样 粗挺 的 腿 , 下面 忽然 微乎其微 的 一顿 , 就 完事 了 , 也 算是 脚 的 ! 苏 小姐 才 出来 。 她 冷淡 的 笑容   , 像 阴寒 欲 雪天 的 淡日 , 拉拉 手 , 就 :“ 方 先生 好久不见 , 今天 怎么 会 来 ? ” 鸿 渐想 去年 分别 时 拉手 , 何等 亲热 ; 今天 握 她 的 手 像 捏 着 冷血 的 鱼翅 。 分别 时 还是 好好 的 , 为什么 重 见面 变得 这样 生分 ? 这时候 他 的 心理 , 仿佛 临考 抱佛脚 的 学生 睡 了 一晚 , 发现 自 以为 温熟 的 功课 , 还是 生 的 , 只好 撒谎 说 , “到 上海 不 多 几天 , 特 来 拜访 。” 苏 小姐 礼貌 周到 地谢 他 “ 光临 ”, 问 他 “ 在 什么 地方 得意 ”。 他 嗫嚅 说 , 还 没 找事 , 想到 内地 去 , 暂时 在 亲戚 组织 的 银行 里 帮忙 。 苏 小姐 看 他 一眼 道 :“ 是不是 方 先生 岳家 开 的 银行 ? 方 先生 , 你 真 神秘 ! 你 什么 时候 吃 喜酒 的 ? 咱 们 多年 老同学 了 , 你 还 瞒 得 一字 不 提 。 是不是 得 了 博士 回来 结婚 的 ? 真是 金榜 挂 名 , 洞房花烛 , 要算得 双嘉 临门 了 。 我们 就 没 福气 瞻仰 瞻仰 方 太太 呀 ! ”    方鸿渐 羞愧 得 无地自容 , 记 起 《 沪 报 》 那节 新闻 , 忙 说 , 这 一定 是从 《 沪 报 》 看来 的 。 便 痛骂 《 沪 报 》 一顿 , 把 干 丈人 和 假 博士 的 来 由 用 春秋笔法 叙述 一下 , 买 假文凭 是 自己 的 滑稽 玩世 , 认干 亲戚 是 自己 的 和 同 随俗 。 So he scolded the "Shanghai News" and described the reasons for the father-in-law and the fake doctor in a spring and autumn style. Buying a fake diploma is his own playfulness, and recognizing his relatives is his own and following the common customs. 还 说 :“ 我 看见 那 消息 , 第一个 就 想到 你 , 想到 你 要 笑 我 , 瞧不起 我 。 He also said: "When I saw the news, the first thing I thought of was you, and I thought you would laugh at me and look down on me. 我为 这事 还 跟 我 那 挂名 岳父 闹 得 很 不欢 呢 。 I even had a bad fight with my nominal father-in-law about it. ”    苏 小姐 脸色 渐 转道 :“ 那 又 何必 呢 ! "Miss Su's complexion gradually changed: "Then why bother!" 他们 那些 俗不可耐 的 商人 , 当然 只 知道 付 了 钱 要 交货 色 , 不会 懂得 学问 是 不靠 招牌 的 。 你 跟 他们 计较 些 什么 ! 那位 周先 生 总算 是 你 的 尊长 , 待 你 也 够 好 , 他 有 权利 在 报上 登 那段 新闻 。 That Mr. Zhou is your elder after all, and he treats you well enough. He has the right to publish that paragraph in the newspaper. 反正 谁 会 注意 那 段 新闻 , 看到 的 人 转背 就 忘 了 。 Anyway, who would pay attention to that piece of news, the people who saw it turned their backs and forgot. 你 在 大 地方 已经 玩世不恭 , 倒 向 小节 上 认真 , 矛 盾 得 太 可笑 了 。 You are already cynical in the big places, but you are serious in the small details, the contradiction is too ridiculous. ”    方鸿渐 诚心 佩服 苏 小姐 说话 漂亮 , 回答 道 :“ 给 你 这么 一说 , 我 就 没有 亏心 内愧 的 感觉 了 。 我该 早来 告诉 你 的 , 你 说话 真 通达 ! 你 说 我 在 小节 上 看 不开 , 这 话 尤其 深刻 。 You said that I can't understand the details, which is especially profound. 世界 上大 事情 像 可以 随便 应付 , 偏是 小事 倒 丝毫 假借 不了 。 Big things in the world seem to be handled casually, but small things can't be excused at all. 譬如 贪 官 污吏 , 纳贿 几千万 , 而决 不肯 偷 人家 的 钱袋 。 For example, corrupt officials take tens of millions of bribes, but they never want to steal other people's money bags. 我 这 幽默 的 态度 , 确 不 彻底 。 My humorous attitude is not complete. ”    苏 小姐 想 说 :“ 这话 不 对 。 不偷 钱袋 是因为 钱袋 不 值得 偷 ; 假如 钱袋 里容 得 几千万 , 偷 了 跟 纳贿 一样 的 安全 , 他 也 会 偷 。 The reason not to steal a money bag is because the money bag is not worth stealing; if there are tens of millions in the money bag, stealing it is as safe as taking a bribe, he will steal it too. ” 可是 她 这些 话 不 说 出来 , 只 看 了 鸿渐 一眼 , 又 注视 地毯 上 的 花纹 道 :“ 亏得 你 那 玩世 的 态度 不 彻底 , 否则 跟 你 做 朋友 的 人 都 得 寒心 , 怕 你 也 不过 面子 上 敷衍 , 心里 在 暗笑 他们 了 。 But she didn't say these words, she just glanced at Hung-chien, then stared at the patterns on the carpet and said, "It's a good thing that your cynical attitude is not thorough, otherwise people who make friends with you will feel chilled, and I'm afraid you will be no more." They were perfunctory on the face, but they were secretly laughing at them in their hearts. ”    鸿渐 忙 言过其实 地 担保 , 他 怎样 把 友谊 看得重 。 Hung-chien hastily assured with exaggerated words how much he valued friendship. 这样 谈着 , 苏 小姐 告诉 他 , 她 父亲 已 随 政府 入 蜀 , 她 哥哥 也 到 香港 做事 , 上海 家里 只 剩 她 母亲 、 嫂子 和 她 , 她 自己 也 想到 内地 去 。 Talking like this, Miss Su told him that her father had gone to Sichuan with the government, her brother had also gone to work in Hong Kong, and only her mother, sister-in-law and her were left at home in Shanghai, and she herself wanted to go to the mainland. 方鸿渐 说 , 也许 他们 俩 又 可以 同路 苏 小姐 说起 有位 表妹 , 在 北平 他们 的 母校 里 读 了 一年 , 大学 因 战事 内迁 , 她 停学 在家 半年 , 现在 也 计划 复学 。 Fang Hung-chien said that maybe the two of them could tell Ms. Lu Su about a cousin who studied at their alma mater in Peiping for a year, but the university was moved inward due to the war. 这 表妹 今天 恰到 苏家来 玩 , 苏 小姐 进去 叫 她 出来 , 跟鸿渐 认识 , 将来 也 是 旅行 伴侣 。 This cousin happened to be visiting Su's house today. Miss Su went in and asked her to come out. She met Hung-chien and would become a travel companion in the future. 苏 小姐 领了 个 二十 左右 的 娇小 女孩子 出来 , 介绍 道 :“ 这 是 我 表妹 唐晓芙 。 Miss Su brought out a petite girl in her twenties, and introduced: "This is my cousin Tang Xiaofu. ” 唐小姐 妩媚 端正 的 圆脸 , 有 两个 浅 酒涡 。 " Miss Tang's charming round face has two shallow dimples. 天生 着 一般 女人 要 花钱 费时 、 调脂 和 粉来 仿造 的 好 脸色 , 新鲜 得 使 人 见 了 忘掉 口渴 而 又 觉 嘴馋 , 仿佛 是 好 水果 。 |||||||||||||||||||||||||salivating|||| It is born with a good complexion that ordinary women would spend money and time to imitate, and it is so fresh that people forget their thirst and feel hungry after seeing it, as if it is a good fruit. 她 眼 睛 并 不 顶 大 , 可是 灵活 温柔 , 反衬 得 许多 女人 的 大 眼睛 只 像 政治家 讲 的 大话 , 大 而 无当 。 Her eyes are not particularly big, but they are flexible and gentle, making many women's big eyes look like politicians' big words, big but useless. 古典 学者 看 她 说 笑 时 露出 的 好 牙齿 , 会 诧异 为什么 古今中外 诗人 , 都 甘 心 变成 女人 头 插 的 钗 , 腰束 的 带 , 身体 睡 的 席 , 甚至 脚下 践踏 的 鞋 , 可是 从没 想 到 化作 她 的 牙刷 。 Scholars of the classics look at the good teeth she shows when she talks and laughs, and they will wonder why ancient and modern Chinese and foreign poets are willing to become women's hairpins, belts around their waists, mats for sleeping on their bodies, and even shoes trampled on by their feet. her toothbrush. 她 头发 没烫 , 眉毛 不 镊 , 口红 也 没有 擦 , 似乎 安心 遵守 天生 的 限止 , 不要 弥补 造化 的 缺陷 。 Her hair uncured, her eyebrows unplucked, and her lipstick unpainted, she seemed content to abide by nature's limits and not make up for its flaws. 总而言之 , 唐小姐 是 摩登 文明 社会 里 那 桩 罕物 —— 一个 真正 的 女孩子 。 All in all, Miss Tang was that rarity in modern civilized society—a real girl. 有 许多 都市 女孩子 已经 是 装模 做样 的 早熟 女人 , 算不得 孩子 ; 有 许多 女孩子 只是 浑沌 痴 顽 的 无 性别 孩子 , 还 说不上 女人 。 There are many urban girls who are already precocious women who are pretending to be, and they are not considered children; there are many girls who are just chaotic and obstinate genderless children, and they cannot be called women. 方鸿渐 立刻 想 在 她 心上 造个 好 印象 。 唐小姐 尊称 他 为 “ 同学 老前辈 ”, 他 抗议 道 :“ 这 可 不成 ! Ms. Tang respectfully called him "classmate and senior", and he protested: "This is impossible! 你 叫 我 ‘ 前辈 ', 我 已经 觉得 像 史前 原人 的 遗骸 了 。 You call me 'Senior', I already feel like the remains of a prehistoric hominid. 你 何必 又 加上 ‘ 老 ' 字 ? Why did you add the word 'old'? 我们 不幸 生得 太早 , 没 福气 跟 你 同时 同学 , 这是 恨事 。 Unfortunately, we were born too early, and we are not blessed to be classmates with you at the same time. This is a hateful thing. 你 再 叫 我 ‘ 前辈 ', 就是 有意 提醒 我 是 老大 过时 的 人 , 太 残忍 了 ! If you call me 'senior' again, you are deliberately reminding me that I am the oldest and outdated person, so cruel! ”    唐小姐 道 :“ 方 先生 真 会 挑眼 ! 算 我 错 了 ,‘ 老 ' 字先 取消 。 I was wrong, the word 'old' was canceled first. ”    苏 小姐 同时 活泼地 说 :“ 不羞 ! " Miss Su said lively at the same time: "Don't be ashamed! 还要 咱们 像 船上 那些 人 叫 你 ‘ 小 方 ' 么 ? Do you want us to call you 'Xiao Fang' like those people on the boat? 晓 芙 , 不用 理他 。 Xiaofu, ignore him. 他 不受 抬举 , 干脆 什么 都 不 叫 他 。 He was not favored, and he was simply not called anything. ”    方鸿渐 看 唐小姐 不笑 的 时候 , 脸上 还 依恋 着 笑意 , 像 音乐 停止 后 袅袅 空中 的 余音 。 When Fang Hongjian saw that Miss Tang was not smiling, there was still a smile on his face, like the lingering sound in the air after the music stopped. 许多 女人 会 笑 得 这样 甜 , 但 她们 的 笑容 只是 面部 肌肉 柔软操 , 仿佛 有 教练 在 喊 口令 :“ 一 ! Many women can smile this sweetly, but their smiles are just facial muscles flexing, as if a coach is saying the password: "One! ” 忽然 满脸堆笑 ,“ 二 ! "Suddenly his face was full of smiles," Two! ” 忽然 笑 不知去向 , 只 余个 空脸 , 像 电影 开映 前 的 布幕 。 "Suddenly the smile disappeared, leaving only an empty face, like the curtain before the movie starts. 他 找 话 出 跟 她 讲 , 问 她 进 的 什么 系 。 He found something to talk to her and asked her what department she went to. 苏 小姐 不许 她 说 , 说 : “ 让 他 猜 。 ”    方鸿渐 猜 文学 不 对 , 教育 也 不 对 , 猜 化学 物理 全不对 , 应用 张吉民 先生 的话 道 :“Search me! 难道 读 的 是 数学 ? Are you studying mathematics? 那太 利害 了 ! ”    唐小姐 说 出来 , 原来 极 平常 的 是 政治系 。 苏 小姐 注 一句 道 :“ 这才 利害 呢 。 将来 是 我们 的 统治者 , 女 官 。 ”    方鸿渐 说 :“ 女人 原 是 天生 的 政治 动物 。 虚虚实实 , 以退为进 , 这些 政治 手 腕 , 女人 生 下来 全有 。 Falsehood and realism, taking retreat as an advance, women are born with all these political skills. 女人 学 政治 , 那 真是 以后 天 发展 先天 , 锦上添花 了 。 Women who study politics are really the icing on the cake when they develop their innate talents. 我 在 欧洲 , 听过 Ernst Bergmann 先生 的 课 。 他 说 男人 有 思想 创造力 , 女人 有 社会活动 力 , 所以 男人 在 社会 上 做 的 事该 让给 女人 去 做 , 男人 好 躲 在 家里 从容 思想 , 发明 新 科学 , 产生 新 艺术 。 He said that men have creative thinking and women have social activity, so what men do in society should be left to women, so that men can hide at home and think calmly, invent new science and produce new art. 我 看 此话 甚有 道理 。 I think this makes sense. 女人 不必 学 政治 , 而 现在 的 政治家 要 成功 , 都 得学 女人 。 政治舞台 上 的 戏剧 全是 反串 。 |||||cross-dressing The drama in the political arena is all about reverse play. ”    苏 小姐 道 :“ 这 是 你 那位 先生 故作 奇论 , 你 就 喜欢 那 一套 。 "Miss Su said: "This is your gentleman's pretentious theory, and you like that. ”    方鸿渐 道 :“ 唐小姐 , 你 表姐 真 不识抬举 , 好好 请 她 女子 参政 , 她 倒 笑 我 故 作奇 论 ! 你 评评理 看 。 老话 说 , 要 齐家 而后 能 治国 平天下 。 请问 有 多少 男人 会 管 理 家务 的 ? 管家 要 仰仗 女人 , 而 自己 吹牛 说 大丈夫 要 治国 平天下 , 区区 家务 不屑 理会 , 只好 比造 房子 要 先 向 半空 里盖个 屋顶 。 The housekeeper had to rely on women, and he bragged that a great man had to rule the country and level the world, but he did not care about household chores, just like building a house with a roof in mid-air first. 把 国家 社会 全部 交给 女人 有 许多 好 处 , 至少 可以 减少 战争 。 There are many advantages to handing over all of the country's society to women, at least to reduce the number of wars. 外交 也许 更 复杂 , 秘密 条款 更 多 , 可是 女人 因为 身体 关 系 , 并 不 擅长 打仗 。 Diplomacy may be more complex, more secret terms, but women are not good at war because of their bodies. 女人 对于 机械 的 头脑 比不上 男人 , 战争 起来 或者 使用 简单 的 武器 , 甚至 不过 揪 头发 、 抓 头皮 、 拧 肉 这些 本位 武化 , 损害 不大 。 Women are not as mechanically minded as men, and warfare or the use of simple weapons, or even just pulling hair, scratching scalp, twisting flesh, such local martial arts, is not much damage. 无论如何 , 如 今 新式 女人 早 不肯 多生 孩子 了 , 到 那 时候 她们 忙 着 干 国事 , 更 没工夫 生产 , 人口 稀少 , 战事 也许 根本 不会 产生 。 In any case, nowadays, the new women were reluctant to have more children, and by that time they were too busy with the affairs of the state to give birth, and the population was so small that war might not arise at all. ”    唐小姐 感觉 方鸿渐 说 这些 话 , 都 为 着 引起 自己 对 他 的 注意 , 心中 暗笑 , 说 : “ 我 不 知道 方 先生 是 侮辱 政治 还是 侮辱 女人 , 至少 都 不是 好话 。 ”    苏 小姐 道 :“ 好哇 ! 拐 了 弯 拍 了 人家 半天 的 马屁 , 人家 非但 不领情 , 根本 就 没有 懂 ! I've been kissing people's asses for half a day, but they don't appreciate it, they don't get it at all! 我 劝 你 少 开口 罢 。 I advise you to keep your mouth shut. ”    唐小姐 道 :“ 我 并 没有 不领情 。 "I'm not ungrateful," Ms. Tang said. 我 感激 得 很方 先生 肯为 我 表演 口才 。 I am very grateful that Mr. Fang is willing to perform for me. 假使 我 是 学 算学 的 , 我想方 先生 一定 另有 议论 , 说 女人 是 天生 的 计算 动物 。 ”    苏 小姐 道 :“ 也许 说 你 这样 一个 人 肯念 算学 , 他 从此 不 厌恨 算学 。 "Miss Sue said, "Perhaps if a man like you is willing to study arithmetic, he will not hate it from now on. 反正 翻 来 覆去 , 强词夺理 , 全是 他 的话 。 Anyway, it's all his words. 我 从前 并不知道 他 这样 油嘴 。 这次 同 回国 算 领教 了 。 This time, we have learnt a lot from our return to China. 大学 同学 的 时候 , 他 老远 看见 我们 脸 就 涨红 , 愈 走近 脸愈 红 , 红得 我们 瞧 着 都 身上 发难 过 。 When he was a college classmate, his face turned red when he saw us from a distance, and the closer he came, the redder his face became, so red that we all had a hard time looking at him. 我们 背后 叫 他 ‘ 寒暑表 ', 因为 他 脸色 忽升 忽降 , 表示 出 他 跟 女 学生 距离 的 远近 , 真 好玩儿 ! 想不到 外国 去 了 一趟 , 学得 这样 厚皮 老脸 , 也许 混 在 鲍 小姐 那 一类 女朋友 里 训练 出来 的 。 ”    方鸿渐 慌忙 说 :“ 别胡说 ! 那些 事提 它 干吗 ? 你们 女 学生 真 要不得 ! 当 了 面 假正经 , 转背 就 挖苦 得 人家 体无完肤 , 真 缺德 ! In the face, pretending to be serious, and then turn around and sarcastic to make people incomplete, really immoral! ”    苏 小姐 看 他 发急 , 刚才 因为 他 对 唐小姐 卖开 的 不快 全 消散 了 , 笑 道 :“ 瞧 你 着急 得 那 样子 ! "When Miss Su saw that he was in a hurry, all the displeasure he had just felt towards Miss Tang had disappeared, and she laughed, "Look how anxious you are! 你 自己 怕 不是 当面 花言巧语 , 背后 刻薄 人家 。 ”    这时候 进来 一个 近 三十岁 , 身材高大 、 神气 轩昂 的 人 。 "At that moment, a tall, dignified man of nearly thirty years of age entered the room. 唐小姐 叫 他 “ 赵先生 ”, 苏 小姐 说 :“ 好 , 你 来 了 , 我 跟 你们 介绍 : 方鸿渐 , 赵辛楣 。 ” 赵辛楣 和 鸿 渐 拉拉 手 , 傲兀 地 把 他 从头到脚 看 一下 , 好像 鸿渐 是 页 一览 而 尽 的 大字 幼稚园 读 本 , 问苏 小姐 道 :“ 是不是 跟 你 同船 回国 的 那位 ? "Zhao Xinfiao held hands with Hong Jian and proudly looked him over from head to toe, as if he were a kindergarten book with big letters, and asked Miss Su, "Is he the one who returned to China with you? ”    鸿渐 诧异 , 这姓 赵 的 怎   知道 自己 , 忽然 想 也许 这 人 看过 《 沪 报 》 那条 新闻 , 立刻 局促 难受 。 那 赵辛楣 本来 就 神气活现 , 听苏 小姐 说鸿渐 确是 跟 她 同船 回国 的 , 他 的 表情 说 仿佛 鸿渐 化为 稀淡 的 空气 , 眼睛 里 没有 这 人 。 Zhao Xinfei was already very lively, and when he heard Miss Su say that Hong Jian had indeed returned to China with her, he looked as if Hong Jian had turned into thin air and had no eyes for him. 假如 苏 小姐 也 不 跟 他 讲话 , 鸿渐 真要 觉得 自己 子虚乌有 , 像 五更 鸡啼 时 的 鬼影 , 或 道家 “ 视 之 不见 , 抟 之 不得 ” 的 真理 。 If Miss Su had not spoken to him, he would have felt that he was not there, like a ghost at the fifth night of the cock, or the Taoist truth that "if you do not see it, you cannot see it". 苏 小姐 告诉 鸿渐 , 赵辛楣 和 她家 是 世交 , 美国 留学生 , 本 在 外交 公署 当 处长 , 因病 未 随机 关内 迁 , 如今 在 华美 新闻社 做 政治 编辑 。 ||||||||||||||diplomatic mission|||||||||||||| 可是 她 并 没 向 赵辛楣 叙述 鸿渐 的 履历 , 好像 他 早已 知道 , 无需 说 得 。 赵辛楣 躺 在 沙发 里 , 含着 烟斗 , 仰面 问 天花板 上 挂 的 电灯 道 :“ 方 先生 在 什 么 地方 做事 呀 ? ”    方鸿渐 有点 生气 , 想 不理 他 不 可能 ,“ 点金 银行 ” 又 叫 不响 , 便 含糊地 说 : “ 暂时 在 一家 小 银行 里 做事 。 ”    赵辛楣 鉴赏 着 口里 吐出来 的 烟圈 道 :“ 大材小用 , 可惜 可惜 ! 方 先生 在 外国 学 的 是 什么 呀 ? ”    鸿渐 没好气 道 :“ 没 学 什么 。 ”    苏 小姐 道 :“ 鸿渐 , 你 学过 哲学 , 是不是 ? ”    赵辛楣 喉咙 里 干笑 道 :“ 从 我们 干 实际 工作 的 人 的 眼光 看来 , 学 哲学 跟 什么 都 不学全 没 两样 。 ”   “ 那么 提 赶快 找个 眼科医生 , 把 眼光 验 一下 ; 会 这样 东西 的 眼睛 , 一定 有 毛 病 。 ” 方鸿渐 为 掩饰 斗口 的 痕迹 , 有意 哈哈大笑 。 赵辛楣 以为 他 讲 了 俏皮话 而 自 鸣 得意 , 一时 想不出 回答 , 只好 狠命 抽烟 。 苏 小姐 忍住 笑 , 有点 不安 。 只 唐小姐 云端 里 看 厮杀 似的 , 悠远 淡漠 地笑 着 。 鸿渐 忽然 明白 , 这姓 赵 的 对 自己 无礼 , 是 在 吃醋 , 当 自己 是 他 的 情敌 。 苏 小姐 忽然 改口 , 不 叫 “ 方 先生 ” 而 叫 “ 鸿渐 ”, 也 像 有意 要 姓 赵 的 知道 她 跟 自己 的 亲密 。 想来 这是 一切 女人 最可 夸傲 的 时候 , 看 两个 男人 为 她 争斗 。 自己 何苦 空做 冤家 , 让 赵辛楣 去 爱苏 小姐 得 了 ! 苏 小姐 不知 道 方鸿渐 这种 打算 ; 她 喜欢 赵方 二人 斗法 比武 抢 自己 , 但是 她 担心 交战 得 太 猛烈 , 顷刻 就 分 胜负 , 二人 只 剩一人 , 自己 身边 就 不 热闹 了 。 她 更 担心 败走 的 偏 是 方 鸿渐 ; 她 要 借 赵辛楣 来 激发 方鸿渐 的 勇气 , 可是 方鸿渐 也许 像 这 几天 报上 战事 消 息 所说 的 ,“ 保持 实力 , 作 战略 上 的 撤退 。 ”    赵辛楣 的 父亲 跟 苏文 纨 的 父亲 从前 是 同僚 , 民国 初元 在 北京 合租 房子 住 。 辛 楣 和 苏 小姐 自小 一起 玩 。 赵 老太太 肚子 里 怀着 他 , 人家 以为 她 准生 双胞 。 他 到 四 五岁 时 身体 长大 得 像 七八岁 , 用人 每次 带 他 坐 电车 , 总得 为 “ 五岁 以下 孩童 免票 ” 的 事 跟 卖票 人 吵嘴 。 他 身大而心 不大 , 像 个 空心 大萝卜 。 在 小学 里 , 他 是 同学 们 玩笑 的 目标 , 因为 这样 庞大 的 箭垛子 , 放冷箭 没有 不中 的 道理 。 他 和 苏 小姐 兄 妹们 游戏 “ 官打 捉贼 ”, 苏 小姐 和 她 现在 已 出嫁 的 姐姐 , 女孩子 们 跑 不快 , 拈着 “ 贼 ” 也 硬 要 做 “ 官 ” 或 “ 打 ”, 苏 小姐 哥哥 做 了 “ 贼 ” 要 抗不受 捕 , 只有 他 是 乖乖 挨 “ 打 ” 的 好 “ 贼 ”。 玩红 帽儿 那 故事 , 他 老 做 狼 ; 他 吃掉 苏 小姐 姊妹 的 时 候 , 不过 抱 了 她们 睁眼 张口 做个 怪样 , 到 猎人 杀 狼 破腹 , 苏 小姐 哥哥 按 他 在 泥里 , 要 抠 他 肚子 , 有 一次 真用 剪刀 把 他 衣服 都 剪 破 了 。 他 脾气 虽好 , 头脑 并 不 因此 而坏 。 他 父亲 信 算命 相面 , 他 十三四岁 时带 他 去 见 一个 有名 的 女相士 , 那 女相士 赞 他 :“ 火星 方 , 土形 厚 , 木声 高 , 牛眼 , 狮鼻 , 棋子 耳 , 四字口 , 正 合 《 麻衣 相法 》 所说 南方 贵宦 之 相 , 将来 名位 非凡 , 远 在 老子 之上 。 ” 从此 他 自 以为 政治 家 。 他 小时候 就 偷偷 喜欢 苏 小姐 , 有 一年 苏 小姐 生病 很 危脸 , 他 听 父亲 说 :“ 文 纨 的 病 一定 会 好 , 她 是 官太太 的 命 , 该 有 二十五年 ‘ 帮 夫运 ' 呢 。 ” 他 武断 苏小 姐命 里 该 帮助 的 丈夫 , 就是 自己 , 因为 女相士 说 自己 要 做官 的 。 这次 苏 小姐 初到 家 , 开口闭口 都 是 方鸿渐 , 第五天 后 忽然 绝口不提 , 缘故 是 她 发见 了 那 张旧 《 沪 报 》, 眼明 心细 , 注意 到 旁人 忽略 的 事实 。 她 跟 辛楣 的 长期 认识 并 不会 日积月累 地 成为 恋爱 , 好比 冬季 每天 的 气候 罢 , 你 没法 把 今天 的 温度 加 在 昨天 的 上面 , 好 等 明天 积成个 和暖 的 日 。 他 最 擅长 用 外国 话 演说 , 响亮 流利 的 美国 话 像 天 心里 转 滚 的 雷 , 擦 了 油 , 打 上蜡 , 一 滑 就是 半个 上空 。 不过 , 演讲 是 站 在 台上 , 居高临 下 的 ; 求婚 是 矮 着 半 身子 , 仰面 恳请 的 。 苏 小姐 不是 听众 , 赵辛楣 有 本领 使不出 来 。 赵辛楣 对 方鸿渐 虽 有 醋意 , 并 无 什么 你死我活 的 仇恨 。 他 的 傲慢无礼 , 是 学 墨索里尼 和 希特勒 接见 小国 外交代表 开 谈判 时 的 态度 。 他 想 把 这种 独裁者 的 威风 , 压倒 和 吓退 鸿渐 。 给鸿渐 顶 了 一句 , 他 倒 不 好像 意国 统领 的 拍 桌大吼 , 或 德国 元首 的 扬拳 示威 。 辛而 他 知道 外交家 的 秘诀 , 一时 上 对答 不 来 , 把 嘴里 抽 的 烟卷 作为 遮掩 的 烟幕 。 苏 小姐 忙 问 他 战事 怎样 , 他 便 背诵 刚 做好 的 一篇 社论 , 眼里 仍 没有 方鸿渐 , 但 又 提防 着 他 , 恰像 慰问 害 传染病 者 的 人 对 细菌 的 态度 。 鸿渐 没兴 趣 听 , 想 跟 唐小姐 攀谈 , 可是 唐小姐 偏听 得 津津有味 。 鸿渐 准备 等 唐小姐 告辞 , 自己 也 起身 , 同 出门时 问 她 住址 。 辛楣 讲完 时局 看 手表 说 :“ 现在 快 五点 了 , 我 到 报馆 溜 一下 , 回头 来接 你 到 峨嵋 春 吃晚饭 。 你 想 吃 川菜 , 这是 最好 的 四川 馆子 , 跑堂 都 认识 我 —— 唐小姐 , 请 你 务必 也 赏 面子 —— 方 先生 有兴 也 不妨 来 凑热闹 , 欢迎 得 很 。 |||Sichuan cuisine|||||||||||||||||||||||||| ”    苏 小姐 还 没 回答 , 唐小姐 和 方鸿渐 都 说 时候 不 早 , 该 回家 了 , 谢辛楣 的 盛意 , 晚饭 心领 。 苏 小姐 说 :“ 鸿渐 , 你 坐 一会 , 我 还有 几句话 跟 你 讲 —— 辛楣 , 我 今儿 晚上 要 陪 妈妈 出去 应酬 , 咱们 改天 吃馆子 , 好不好 ? 明天 下午 四点 半 , 请 你 们 都 来 喝茶 , 陪陪 新 回国 的 沈先生 沈 太太 , 大家 可以 谈谈 。 ”    赵辛楣 看苏 小姐 留住 方鸿渐 , 奋 然而 出 。 方鸿渐 站 起来 , 原想 跟 他 拉手 , 只 好 又 坐下 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