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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五章 (1)

第五章 (1)

鸿渐 想 叫 辆 汽车 上 轮船 码头 。 精明 干练 的 鹏图 说 , 汽车 价钱 新近 长 了 好几倍 , 鸿渐 行李 简单 , 又 不 勿 忙 , 不如 叫 两辆 洋车 , 反正 有凤仪 相送 。 二十二日 下午 近 五点 , 兄弟俩 出门 , 车拉到 法 租界 边上 , 有 一个 法国 巡捕 领了 两个 安南 巡捕 在 搜检 行人 , 只有 汽车 容易 通过 。 鸿渐 一 瞧 那 法国 巡捕 , 就是 去年 跟 自己 同船 来 上 海 的 , 在 船上 讲过 几次 话 , 他 也 似乎 还 认识 鸿渐 , 一 挥手 , 放鸿渐 车子 过去 。 鸿 渐想 同船 那批 法国 警察 , 都 是 乡下人 初 出门 , 没 一个 不寒 窘 可怜 。 曾几何时 , 适 才 看见 的 一个 已经 着色 放大 了 。 本来 苍白 的 脸色 现在 红得 像 生 牛肉 , 两 眼里 新织 满 红丝 , 肚子 肥凸 得 像 青蛙 在 鼓气 , 法国人 在 国际 上 的 绰号 是 “ 虾蟆 ”, 真正 名 副 其实 , 可惊 的 是 添 了 一团 凶横 的 兽 相 。 上海 这 地方 比得上 希腊神话 里 的 魔女 岛 , 好好 一个 人来 了 就 会 变成 畜生 。 至于 那 安南 巡捕 更 可笑 了 。 东方 民族 没有 像安 南人 地样 形状 委琐 不配 穿 制服 的 。 日本 人 只是 腿 太短 , 不宜 挂 指挥刀 。 安南 人 鸠 形鹄面 , 皮 焦齿 黑 , 天生 的 鸦片鬼 相 , 手里 的 警棍 , 更 像 一支 鸦片 枪 。 鸿渐 这些 思想 , 安 南巡 仿佛 全猜 到 , 他 拦住 落后 的 凤仪 那辆车 子 , 报复 地 搜检 个 不了 。 他 把 饼干 匣子 , 肉松罐头 全 划破 了 , 还 偷偷 伸手 要 了 三块 钱 , 终算 铺盖 袋 保持 完整 。 鸿渐 管着 大小 两个 箱子 , 路上 不便 回头 , 到 码头 下车 , 找 不见 凤仪 , 倒发 了 好 一会 的 急 。 鸿渐 辛楣 是 同舱 , 孙小姐 也 碰见 了 , 只 找不着 李顾 两人 。 船开 了 还 不见 他们 踪迹 , 辛楣 急 得 满头大汗 , 鸿渐 孙小姐 也 帮 着 他 慌 。 正在 烦恼 茶房 跑 来说 , 三等 舱 有位 客人 要 跟 辛楣 谈话 , 不能 上 头等舱 来 , 只 可以 请 辛楣 下去 。 鸿渐 跟 辛楣 去 一看 , 就是 顾先生 , 手舞足蹈 地 叫 他们 下来 。 两人忙 问 :“ 李先生 呢 ? ” 顾先生 道 :“ 他 和 我 同舱 , 在 洗脸 。 李先生 的 朋友 只 买 到 三张 大菜 间 , 所以 李先生 和 我 全 让给 你们 , 改坐 房舱 。 ” 两人 听 了 , 很 过意不去 。 顾先生 道 :“ 房舱 也 够 舒服 了 , 我领 两位 去 参观 参观 。 ” 两人 跟 他 进舱 , 满舱 是 行李 , 李先生 在 洗脚 。 辛楣 和鸿渐 为 舱位 的 事 , 向 郑重 道谢 。 顾先生 插口 道 :“ 本来 只有 两张 大菜 间 , 李先 生 再三 恳求 他 那位 朋友 , 总算 弄 到 第三张 。 ” 辛楣 道 :“ 其实 那 两张 , 你们 两位 老先生 一人 一张 , 我们 年轻人 应当 苦 一点 。 ” 李先生 道 :“ 大不了 十二个 钟点 的 事 , 算不得 什么 。 大菜 间 我 也 坐 过 , 并不比 房舱 舒服 多少 。 ” 晚饭 后 , 船 有点 晃 。 鸿渐 和 辛楣 并 坐在 钉牢 甲板 上 的 长 椅子 上 。 鸿渐 听 风声 水声 , 望 着 海天 一片 昏黑 , 想起 去年 回国 船上 好多 跟 今夜 仿佛 一胎 孪生 的 景色 , 感慨 无穷 。 辛楣 抽 着 鸿 渐 送 他 的 大烟 , 忽然 说 :“ 鸿渐 , 我 有 一个 猜疑 。 可是 这 猜疑 太 卑鄙 了 ; 假如 猜疑 得 不 对 , 反而 证明 我 是 小人 , 以小人之心 度人 。 ” “ 你 说 —— 只要 猜疑 的 不是 我 。 ” “ 我 觉得 要 和 顾 都 在 撒谎 。 五张 大菜 间 一定 全买 得到 , 他们 要 省钱 , 所以 凭 空造 出 这 许多 话 来 。 你 看 , 李梅亭 那 一天 拦着 要 去 办理 票子 , 上船 以前 , 他 一字 没 提起 票子 难买 的 事 。 假如 他 提起 , 我 就 会派 人去 办 。 这 中间 准 有鬼 。 我气 的 是 , 他们 捣 了 鬼 , 还要 赚 我们 的 感激 。 ” “ 我 想 你 猜 得 很 对 。 要 省钱 为什么 不 老实 说 ? 我们 也 可以 坐 房舱 。 并且 , 学 校 不是 汇来 每人 旅费 一百元 么 ? 高松年 来信 说 旅费 绰乎 有余 , 省 什么 小钱 ? ” 辛楣 道 :“ 那 倒 不然 。 咱们 俩 没有 家累 ; 他们 都 是 上 了 年纪 , 有 小孩子 的 人 , 也许 家用 需要 安排 。 高松年 的话 也 做 不得 准 。 现在 走路 不比 太平 时候 , 费用 是 估计 不定 的 , 宁可 多 带些 钱 好 。 你 带 多少 ? ” 鸿渐 道 :“ 我 把 口袋 里 用 剩 的 钱 全带 在 身边 , 加上 汇来 的 旅费 , 有 一百 六七 十元 。 ” 辛楣 道 :“ 够 了 。 我 带 了 二百元 。 我 只怕 李和顾 把 学校 旅费 大部分 留在 家里 , 带 的 行李 又 那么 大 一堆 , 万 一路上 钱 不够 起来 , 岂 不 耽误 大家 的 事 。 ” 鸿渐 笑 道 :“ 我 看 他们 把 全家 都 装 在 行李 里 了 , 老婆 、 儿子 、 甚至 住 的 房子 。 你 看 李梅亭 的 铁箱 不是 有 一个 人 那么 高 么 ? 他们 不必 留钱 在 家里 。 ” 辛楣 也 笑 了 一笑 , 说 :“ 鸿渐 , 我 在 路上 要 改变 作风 了 。 我 比 你 会 花钱 , 贪 嘴 , 贪 舒服 。 在 李和顾 的 眼睛 里 , 咱们 俩 也许 是 一对 无知 小子 , 不 识 物力 艰难 不 体谅 旁人 。 从今以后 , 我 不 作主 了 , 膳宿 一切 , 都 听 他们 支配 。 免得 我们 挑 了 贵 的 旅馆 饭馆 , 勉强 他们 陪 着 花钱 。 这次 买 船票 , 是 个 好 教训 。 ” “ 老赵 , 你 了不起 ! 真有 民主 精神 , 将来 准做 大总统 。 这次 买 船票 咱们 已经 带累 了 孙小姐 , 她 是 脸皮嫩 得 很 的 女孩子 , 话 说不出口 , 你 做 ‘ 叔叔 ’ 的 更 该 替 她 设想 。 ” “ 是 呀 。 并且 孙小姐 是 学校 没有 给 旅费 的 , 我 忘掉 告诉 你 。 ” “ 为什么 ? ” “ 我 不 知道 为什么 。 高松年 信上 明说 要 她 去 , 可是 汇款 只 给 我们 四个 人分 。 也许 助教 的 职位 太小 了 , 学校 觉得 不配 津贴 旅费 , 反正 这种 人才 有的是 。 ” “ 这太 岂有此理 了 。 我们 已经 在 赚钱 , 倒 可以 不贴 旅费 , 孙小姐 第一次 出来 做事 , 哪里 可以 叫 她 赔本 ? 你 到 了 学校 , 一定 要 为 她 向 当局 去争 。 ” “ 我 也 这样 想 , 补领 总 不成问题 。 ” “ 辛楣 , 我 有 句 笑话 , 你 别生气 。 这条 路 我们 第一次 走 , 交通 并 不 方便 。 我 们 这种 毫无 旅行 经验 的 人 , 照管 自己 都 照管 不 来 , 你 为什么 带 一个 娇弱 的 上海 小 姐同 走 ? 假如 她 吃苦 不 来 , 半路 病倒 , 不是 添个 累赘 么 ? 除非 你 别有用意 , 那 就 ——” “ 胡闹 , 胡闹 ! 我 何尝 不 知道 路上 麻烦 , 只是 情面难却 呀 ! 她 是 外国 语文系 , 我 是 政治系 , 将 来到 了 学校 , 她 是 旁人 的 office wife, 跟 我 道不同不相为谋 。 并且 我 事先 告诉 这 女孩子 , 路上 很 辛苦 , 不比 上海 , 她 讲 她 吃得起 苦 。 ” “ 她 吃得起 苦 , 你 路上 就 甜 了 。 ” 辛楣 作势 把 烟 烫鸿渐 的 脸道 :“ 你 要 我 替 你 介绍 , 是不是 ? 那 容易 得 很 ! ” 鸿渐 手护 着 脸 笑 道 :“ 老实 对 你 说 , 我 没有 正眼 瞧 过 她 , 她 脸 圆脸 扁 都 没 看 清楚 呢 。 真是 , 我们 太 无礼 了 ! 吃饭 的 时候 , 我们 讲 我们 的话 , 没去理 她 , 吃 了 饭 就 向 甲板 上 跑 , 撇下 她 一个 人 。 她 第一次 离开 家庭 , 冷清清 的 更 觉得 难受 了 。 ” “ 我们 新 吃 过 女人 的 亏 , 都 是 惊弓之鸟 , 看见 女人 影子 就 怕 了 。 可是 你 这 一 念 温柔 , 已经 心里 下 了 情种 。 让 我 去 报告 孙小姐 , 说 :‘ 方 先生 在 疼 你 呢 ! ’” “ 你 放习 , 我 决不 做 你 的 ‘ 同情者 ’; 你 有 酒 , 留到 我 吃 你 跟 孙小姐 喜酒 的 时候 再 灌 。 ” “ 别胡说 ! 人家 听见 了 好意思 么 ? 我 近来 觉悟 了 , 决不再 爱 大学 出身 的 都市 女人 。 我 侍候 苏文 纨 够 苦 了 , 以后 要 女人 来 侍候 我 。 我 宁可 娶 一个 老实 、 简单 的 乡下 姑娘 , 不必 受 高深 的 教育 , 只要 身体健康 、 脾气 服从 , 让 我 舒舒服服 做 她 的 Lord and Master。 我 觉得 不必 让 恋爱 在 人生 里 占据 那么 重要 的 地位 。 许多 人 没有 恋爱 , 也 一样 的 生活 。 ” “ 你 这话 给 我 父亲 听见 , 该 说 ‘ 孺子可教 ’ 了 。 可是 你 将来 要 做官 , 这种 乡 下 姑娘 做官 太太 是 不够 料 的 , 她 不会 帮 你 应酬 , 替 你 拉拢 。 ” “ 宁可 我 做 了 官 , 她 不配 做官 太太 ; 不要 她 想 做官 太太 , 逼得 我 非 做官 、 非 做 贪官 不可 。 譬如 娶 了 苏文 纨 , 我 这次 就 不能 跟 你 同到 三闾 大学 去 了 , 她 要强 着 我 到 她 爱 去 的 地方 去 。 ” “ 你 真爱到 三闾 大学 去 么 ? ” 鸿渐 不由 惊奇 地问 ,“ 我 佩服 你 的 精神 , 我 不 如 你 。 你 对 结婚 和 做事 , 一切 比 我 有 信念 。 我 还 记得 那 一次 褚慎明 还是 苏 小姐 讲 的 什么 ‘ 围城 ’。 我 近来 对 人生 万事 , 有 这个 感想 。 譬如 我 当初 很 希望 到 三 闾 大 学 去 , 所以 接 了 聘书 , 近来 愈想 愈 乏味 , 这时候 自恨 没有勇气 原船 退回 上海 。 我 经过 这 一次 , 不 知道 何年何月 会 结婚 , 不过 我 想 你 真 娶 了 苏 小姐 , 滋味 也 不过 尔 尔 。 狗 为 着 追求 水里 肉 骨头 的 影子 , 丧失 了 到 嘴 的 肉 骨头 ! 跟 爱人 如愿以偿 结了 婚 , 恐怕 那 时候 肉 骨头 下肚 , 倒 要 对 水 怅惜 这 不可 再见 的 影子 了 。 我 问 你 , 曹元 朗 结婚 以后 , 他 太太 勉强 他 做 什么 事 , 你 知道 不 知道 ? ” “ 他 在 ‘ 战时 物资 委员会 ’ 当 处长 , 是 新 丈人 替 他 谋 的 差使 , 这算得 女儿 嫁 妆 的 一部分 。 ” “ 好哇 ! 国家 , 国家 , 国即 是 家 ! 你 娶 了 苏 小姐 , 这 体面 差使 不 就是 你 的 ? ” “ 呸 ! 要 靠 了 裙带 得意 , 那人算 没有 骨气 了 。 ” “ 也许 人家 讲 你 像 狐狸 , 吃 不到 葡萄 就 说 葡萄 酸 。 ” “ 我 一点儿 不嫉妒 。 我 告诉 你 罢 , 苏 小姐 结婚 那 一天 , 我 去 观礼 的 ——” 鸿 渐 只会 说 :“ 啊 ? ”——“ 苏家 有 请帖 来 , 我 送 了 礼 ——” “ 送 的 什么 礼 ? ” “ 送 的 大 花篮 。 ” “ 什么 花 ? ” “ 反正 分付 花店 送 就是 了 , 管它 什么 花 。 ” “ 应当 是 杏花 , 表示 你 爱 她 , 她 不 爱 你 ; 还有 水仙 , 表示 她 心肠 太硬 ; 外加 艾草 , 表示 你 为了 她 终身 痛苦 。 另外 要配 上 石竹花 来 加重 这 涵意 的 力量 。 ” “ 胡说 ! 夏天 哪里 有 杏花 水仙花 , 你 是 纸上谈兵 。 好 , 你 既然 内行 , 你 自己 —— 将来 这样 送人 结婚 罢 。 我 那天 去 的 用意 , 就是 试验 我 有没有 勇气 , 去 看 十几 年 心爱 的 女人 跟 旁人 结婚 。 咦 ! 去 了 之后 , 我 并 不 触目伤心 。 我 没见 过 曹 元朗 , 最初 以为 苏且 赏识 他 , 一定 他 比我强 ; 我 给 人家 比 下去 了 , 心上 很 难过 。 那天 看 见 这样 一个 怪 东西 , 苏 小姐 竟会 看中 他 ! 老实 说 , 眼光 如此 的 女人 就 不配 嫁 我 赵 辛楣 , 我 也 不 希罕 她 。 ” 鸿渐 拍 辛楣 的 大腿 道 :“ 痛快 ! 痛快 ! ” “ 他们 俩 订婚 了 不 多 几天 , 苏 老太太 来看 家母 , 说 了 许多 好话 , 说文 纨 这孩 子 脾气 执拗 , 她 自己 劝过 女儿 没用 , 还 说 不要 因为 这事坏 了 苏家 跟 赵家 两代 交情 。 更妙 的 是 —— 我 说 出来 你 要 笑 的 —— 她 以后 每天 早晨 在 菩萨 前面 点香 的 时候 , 替 我 默祷 幸福 ——” 鸿渐 忍不住 笑 了 ——“ 我 对 我 母亲 说 , 她 为什么 不 念 几卷 经 超度 我 呢 ? 我 母亲 以为 我 很 关心 , 还 打听 了 好些 无聊 的 事 告诉 我 。 这次 苏鸿业 在 重庆 有事 , 不能 赶回来 , 写信 说 一切 由 女儿 作主 , 只要 她 称习 。 这 一对 新人 都洋 气得 很 , 反对 旧式 结婚 的 挑 黄道吉日 , 主张 挑洋 日子 。 说 阳历 五月 最 不利 结婚 , 阳历 六月 最宜 结婚 , 可是 他们 订婚 已经 在 六月 里 , 所以 延期 到 九月初 结婚 。 据说 日子 也 大有 讲究 , 星期 一二三 是 结婚 的 好日子 , 尤其 是 星期三 ; 四 五六 一天 坏似 一天 , 结果 他们 挑 的 是 星期三 ——” 鸿渐 笑 道 :“ 这准 是 曹 元朗 那家伙 想 出来 的 花样 。 ” 辛楣 笑 道 :“ 总而言之 , 你们 这些 欧洲 留学生 最 讨厌 , 花样 名目 最 多 。 偏偏 结婚 的 那个 星期三 , 天气 是 秋老虎 , 热得 利害 。 我 在 路上 就 想 , 侥天 之幸 , 今天 不是 我 做 新郎 。 礼堂 里 虽然 有 冷气 , 曹 元朗 穿 了 黑 呢 礼服 , 忙 得 满头 是 汗 , 我 看 他 带 的 白硬 领圈 , 给 汗 浸得 又 黄 又 软 。 我 只怕 他 整个 胖 身体 全化 在 汗 里 , 像洋 蜡 烛 化成 一摊 油 。 苏 小姐 也 紧张 难看 。 行 婚礼 的 时候 , 新郎新娘 脸哭 不出 笑 不出 的 表情 , 全不像 在 干 喜事 , 倒像 —— 不 , 不像 上 断头台 , 是 了 , 是 了 , 像 公共场所 ‘ 谨防扒手 ’ 牌子 下面 那些 积犯 的 相惩 里 的 表情 。 我 忽然 想 , 就是 我 自己 结婚 行 礼 , 在 万目睽睽 之下 , 也 免不了 像 个 被 破获 的 扒手 。 因此 我 恍然大悟 , 那种 眉花 眼笑 的 美满 结婚 照相 , 全 不是 当时 照 的 。 ” “ 大 发现 ! 大 发现 ! 我 有 兴趣 的 是 , 苏 小姐 当天 看 你 怎么样 。 ” “ 我 躲 着 没 给 她 看见 , 只 跟 唐小姐 讲 几句话 ——” 鸿渐 的 心 那 一 跳 的 沉重 , 就 好像 货车 卸货 时 把 包裹 向 地下 一 掼 , 只 奇怪 辛楣 会 没 听见 ——“ 她 那天 是 女 傧 相 , 看见 了 我 , 问 我 是不是 来 打架 的 , 还 说行 完 仪式 , 大家 缶 新人 身上 撒 五色 纸 条 的 时候 , 只有 我 不准 动手 , 怕 我 借 机会 掷 手榴弹 、 洒 硝镪水 。 她 问 我 将来 的 计 划 , 我 告诉 她 到 三 闾 大学 去 。 我 想 她 也许 不 愿意 听见 你 的 名字 , 所以 我 一句 话 没 提到 你 。 ” “ 那 最好 ! 不要 提起 我 , 不要 提起 我 。 ” 鸿渐 嘴里 机械 地 说 着 , 心里 仿佛 黑 牢里 的 禁锢 者 摸索 着 一根 火柴 , 刚划亮 , 火柴 就 熄 了 , 眼羊 没 看清 的 一片 又 滑 回 黑暗 里 。 譬如 黑夜 里 两条船 相迎 擦 过 , 一个 在 这条 船上 , 瞥见 对面 船舱 的 灯光 里 正是 自己 梦寐 不 忘 的 脸 , 没 来得及 叫唤 , 彼此 早 距离远 了 。 这 一刹那 的 撙近 , 反 见得 暌 隔 的 渺茫 。 鸿渐 这时 只暗 恨 辛楣 糊涂 。 “ 我 也 没 跟 她 多 说话 。 那个 做 男傧相 的 人 , 曹 元朗 的 朋友 , 缠住 她 一刻 不 放 松 , 我 看 他 对 唐晓芙 很 有意思 。 ” 鸿渐 忽然 恨 唐小姐 , 恨 得 心像 按 在 棘 剌 上 的 痛 , 抑止 着 声音 里 的 战栗 说 :“ 关于 这种 人 的 事 , 我 不 爱 听 , 别去 讲 他们 。 ” 够 了 。 这时候 海风 大得 很 回舱 睡 罢 , 明天 一清早 要 上岸 的 。 ” 说时 , 打个 呵欠 。 鸿渐 跟着 他 , 刚 转弯 , 孙小姐 从凳 上 站 起 招呼 。 辛楣 吓 了 一大跳 , 忙 问 她 一个 人 在 甲板 上 多少 时候 了 , 风大得 很 不怕 冷 么 。 录 小姐 说 , 同舱 女人 带 的 孩子 器吵 得 心烦 , 所以 她 出来 换换 空气 。 辛楣 说 :“ 这时候 有点 风浪 , 你 晕船 不 晕船 ? ” 孙 小姐 道 :“ 还好 。 赵先生 和方 先生 出洋 碰见 的 风浪 一定 比 这个 利害 得 多 。 ” 辛楣 道 :“ 利害 得 很 呢 。 可是 我和方 先生 走 的 不是 一条 路 ,” 说时 把手 鸿渐 一下 , 暗 示他 开口 , 不要 这样 无 礼貌 地 哑默 。 鸿渐 这时候 , 心像 和 心里 的 痛 在 赛跑 , 要 跑 得 快 , 不让 这痛 赶上 , 胡扯 些 不相干 的话 , 仿佛 抛掷 些 障碍物 , 能 暂时 拦阴 这痛 的 追赶 , 所以 讲 了 一大堆 出洋 船上 的 光景 。 他 讲 到 飞鱼 , 孙小姐 闻所未闻 , 见过 大 鲸鱼 没有 。 辛楣 觉得 这 问题 无可 猜 的 幼稚 。 鸿渐 道 :“ 看见 , 多 的 是 。 有 一次 , 我们 坐 的 船险 的 嵌 在 鲸鱼 的 牙齿 缝里 。 ” 灯光 照着 孙小姐 惊奇 的 眼睛 张得 像 吉 沃吐 (Giotto) 画 的 “○” 一样 圆 , 辛楣 的 猜疑 深 了 一层 , 说 :“ 你 听 他 胡说 ! ” 鸿渐 道 :“ 我 讲 的话 千真万确 。 这 条鱼 吃 了 中饭 在 睡午觉 。 孙小姐 , 你 知道 有 人 听 说话 跟 看 东西 全用 嘴 的 , 他们 张开 了 嘴 听 , 张开 了 嘴 看 , 并且 张开 了 嘴 睡觉 。 这 条鱼 伤风 塞 鼻子 , 所以 睡觉 的 时候 , 嘴 是 张开 的 。 亏得 它 牙缝里 塞得结 结实 实 的 都 是 肉屑 , 否则 我们 这条 船 真 危险 了 。 ” 孙小姐 道 :“ 方 先生 在 哄 我 , 赵叔 叔 , 是不是 ? ” 辛楣 鼻子 里 做出 鄙夷 的 声音 。 鸿渐 道 :“ 鱼 的 牙齿 缝里 溜 得 进一 条大 海船 , 真有 这事 。 你 不信 , 我 可以 翻 ——” 辛楣 道 :“ 别 胡闹 了 , 咱们 该 下去 睡 了 。 孙小姐 , 你 爸爸 把 你 交给 我 的 , 我 要强 追 你 回舱 了 , 别着 了 凉 ——” 鸿渐 笑 道 :“ 真是 好 ‘ 叔叔 ’! ” 辛楣 乘 孙小 姐 没 留意 , 狠狠 地在鸿渐 背上 打 一下 道 :“ 这位 方 先生 最 爱 撒谎 , 把 童话 里 的 故 事来 哄 你 。 ” 睡 在 床上 , 鸿渐 觉得 心里 的 痛直 逼上来 , 急救 地 找 话 来说 :“ 辛楣 , 你 打 得 我 到 这时候 还痛 ! ” 辛楣 道 :“ 你 这人 没良心 ! 方才 我 旁观者 看 得 清清楚楚 , 孙小姐 —— 唉 ! 这 女孩子 刁滑 得 很 我 带 她 来 , 上 了 大当 —— 孙小姐 就 像 那条 鲸鱼 , 张开 了 口 , 你 这 糊涂虫 就 像 送上门 去 的 那条 船 。 ” 鸿渐 笑 得 打滚 道 :“ 神经过敏 ! 神经过敏 ! ” 真笑 完 了 , 继以 假笑 , 好 心里 的 痛 吓退 。 “ 我 相信 我们 讲 的话 , 全给 这 女孩子 听 去 了 。 都 是 你 不好 , 嗓子 提 得 那么 高 ——” “ 你 自己 , 我 可 没有 。 ” “ 你 想 , 一个 大学 毕业生 会 那样 天真 幼稚 么 ? ‘ 方 先生 在 哄 我 , 是不是 ? ’ ”—— 辛楣 逼 尖 喉咙 , 自信 模仿 得 维妙维肖 ——“ 我 才 不 上 她 当 呢 ! 只有 你 这 傻 瓜 ! 我 告诉 你 , 人 不 可以 貌相 。 你 注意 到 我 跟 她 说 你 讲 的 全是 童话 么 ? 假使 我 不 说 这句 话 , 她 一定 要 问 你 借书 看 ——” “ 要 借 我 也 没有 。 ” “ 不是 这么 说 。 女人 不肯 花钱买 书 , 大家 都 知道 的 。 男人 肯买 糖 、 衣料 、 化 妆品 , 送给 女人 , 而 对于 书 只 肯 借给 她 , 不买 了 送 她 , 女人 也 不要 他 送 。 这 是 什 么 道理 ? 借 了 要 还 的 , 一借 一 还 , 一 本书 可以 做 两次 接触 的 借口 , 而且 不着痕迹 。 这是 男女 恋爱 必然 的 初步 , 一 借书 , 问题 就 大 了 。


第五章 (1) Kapitel V (1) Chapter V (1)

鸿渐 想 叫 辆 汽车 上 轮船 码头 。 精明 干练 的 鹏图 说 , 汽车 价钱 新近 长 了 好几倍 , 鸿渐 行李 简单 , 又 不 勿 忙 , 不如 叫 两辆 洋车 , 反正 有凤仪 相送 。 二十二日 下午 近 五点 , 兄弟俩 出门 , 车拉到 法 租界 边上 , 有 一个 法国 巡捕 领了 两个 安南 巡捕 在 搜检 行人 , 只有 汽车 容易 通过 。 鸿渐 一 瞧 那 法国 巡捕 , 就是 去年 跟 自己 同船 来 上 海 的 , 在 船上 讲过 几次 话 , 他 也 似乎 还 认识 鸿渐 , 一 挥手 , 放鸿渐 车子 过去 。 鸿 渐想 同船 那批 法国 警察 , 都 是 乡下人 初 出门 , 没 一个 不寒 窘 可怜 。 曾几何时 , 适 才 看见 的 一个 已经 着色 放大 了 。 本来 苍白 的 脸色 现在 红得 像 生 牛肉 , 两 眼里 新织 满 红丝 , 肚子 肥凸 得 像 青蛙 在 鼓气 , 法国人 在 国际 上 的 绰号 是 “ 虾蟆 ”, 真正 名 副 其实 , 可惊 的 是 添 了 一团 凶横 的 兽 相 。 上海 这 地方 比得上 希腊神话 里 的 魔女 岛 , 好好 一个 人来 了 就 会 变成 畜生 。 至于 那 安南 巡捕 更 可笑 了 。 东方 民族 没有 像安 南人 地样 形状 委琐 不配 穿 制服 的 。 日本 人 只是 腿 太短 , 不宜 挂 指挥刀 。 安南 人 鸠 形鹄面 , 皮 焦齿 黑 , 天生 的 鸦片鬼 相 , 手里 的 警棍 , 更 像 一支 鸦片 枪 。 鸿渐 这些 思想 , 安 南巡 仿佛 全猜 到 , 他 拦住 落后 的 凤仪 那辆车 子 , 报复 地 搜检 个 不了 。 他 把 饼干 匣子 , 肉松罐头 全 划破 了 , 还 偷偷 伸手 要 了 三块 钱 , 终算 铺盖 袋 保持 完整 。 鸿渐 管着 大小 两个 箱子 , 路上 不便 回头 , 到 码头 下车 , 找 不见 凤仪 , 倒发 了 好 一会 的 急 。 鸿渐 辛楣 是 同舱 , 孙小姐 也 碰见 了 , 只 找不着 李顾 两人 。 船开 了 还 不见 他们 踪迹 , 辛楣 急 得 满头大汗 , 鸿渐 孙小姐 也 帮 着 他 慌 。 正在 烦恼 茶房 跑 来说 , 三等 舱 有位 客人 要 跟 辛楣 谈话 , 不能 上 头等舱 来 , 只 可以 请 辛楣 下去 。 鸿渐 跟 辛楣 去 一看 , 就是 顾先生 , 手舞足蹈 地 叫 他们 下来 。 两人忙 问 :“ 李先生 呢 ? ” 顾先生 道 :“ 他 和 我 同舱 , 在 洗脸 。 李先生 的 朋友 只 买 到 三张 大菜 间 , 所以 李先生 和 我 全 让给 你们 , 改坐 房舱 。 ” 两人 听 了 , 很 过意不去 。 顾先生 道 :“ 房舱 也 够 舒服 了 , 我领 两位 去 参观 参观 。 ” 两人 跟 他 进舱 , 满舱 是 行李 , 李先生 在 洗脚 。 辛楣 和鸿渐 为 舱位 的 事 , 向 郑重 道谢 。 顾先生 插口 道 :“ 本来 只有 两张 大菜 间 , 李先 生 再三 恳求 他 那位 朋友 , 总算 弄 到 第三张 。 ” 辛楣 道 :“ 其实 那 两张 , 你们 两位 老先生 一人 一张 , 我们 年轻人 应当 苦 一点 。 ” 李先生 道 :“ 大不了 十二个 钟点 的 事 , 算不得 什么 。 大菜 间 我 也 坐 过 , 并不比 房舱 舒服 多少 。 ”    晚饭 后 , 船 有点 晃 。 鸿渐 和 辛楣 并 坐在 钉牢 甲板 上 的 长 椅子 上 。 鸿渐 听 风声 水声 , 望 着 海天 一片 昏黑 , 想起 去年 回国 船上 好多 跟 今夜 仿佛 一胎 孪生 的 景色 , 感慨 无穷 。 辛楣 抽 着 鸿 渐 送 他 的 大烟 , 忽然 说 :“ 鸿渐 , 我 有 一个 猜疑 。 可是 这 猜疑 太 卑鄙 了 ; 假如 猜疑 得 不 对 , 反而 证明 我 是 小人 , 以小人之心 度人 。 ”   “ 你 说 —— 只要 猜疑 的 不是 我 。 ”   “ 我 觉得 要 和 顾 都 在 撒谎 。 五张 大菜 间 一定 全买 得到 , 他们 要 省钱 , 所以 凭 空造 出 这 许多 话 来 。 你 看 , 李梅亭 那 一天 拦着 要 去 办理 票子 , 上船 以前 , 他 一字 没 提起 票子 难买 的 事 。 假如 他 提起 , 我 就 会派 人去 办 。 这 中间 准 有鬼 。 我气 的 是 , 他们 捣 了 鬼 , 还要 赚 我们 的 感激 。 ”   “ 我 想 你 猜 得 很 对 。 要 省钱 为什么 不 老实 说 ? 我们 也 可以 坐 房舱 。 并且 , 学 校 不是 汇来 每人 旅费 一百元 么 ? 高松年 来信 说 旅费 绰乎 有余 , 省 什么 小钱 ? ”    辛楣 道 :“ 那 倒 不然 。 咱们 俩 没有 家累 ; 他们 都 是 上 了 年纪 , 有 小孩子 的 人 , 也许 家用 需要 安排 。 高松年 的话 也 做 不得 准 。 现在 走路 不比 太平 时候 , 费用 是 估计 不定 的 , 宁可 多 带些 钱 好 。 你 带 多少 ? ”    鸿渐 道 :“ 我 把 口袋 里 用 剩 的 钱 全带 在 身边 , 加上 汇来 的 旅费 , 有 一百 六七 十元 。 ”    辛楣 道 :“ 够 了 。 我 带 了 二百元 。 我 只怕 李和顾 把 学校 旅费 大部分 留在 家里 , 带 的 行李 又 那么 大 一堆 , 万 一路上 钱 不够 起来 , 岂 不 耽误 大家 的 事 。 ”    鸿渐 笑 道 :“ 我 看 他们 把 全家 都 装 在 行李 里 了 , 老婆 、 儿子 、 甚至 住 的 房子 。 你 看 李梅亭 的 铁箱 不是 有 一个 人 那么 高 么 ? 他们 不必 留钱 在 家里 。 ”    辛楣 也 笑 了 一笑 , 说 :“ 鸿渐 , 我 在 路上 要 改变 作风 了 。 我 比 你 会 花钱 , 贪 嘴 , 贪 舒服 。 在 李和顾 的 眼睛 里 , 咱们 俩 也许 是 一对 无知 小子 , 不 识 物力 艰难 不 体谅 旁人 。 从今以后 , 我 不 作主 了 , 膳宿 一切 , 都 听 他们 支配 。 免得 我们 挑 了 贵 的 旅馆 饭馆 , 勉强 他们 陪 着 花钱 。 这次 买 船票 , 是 个 好 教训 。 ”  “ 老赵 , 你 了不起 ! 真有 民主 精神 , 将来 准做 大总统 。 这次 买 船票 咱们 已经 带累 了 孙小姐 , 她 是 脸皮嫩 得 很 的 女孩子 , 话 说不出口 , 你 做 ‘ 叔叔 ’ 的 更 该 替 她 设想 。 ”   “ 是 呀 。 并且 孙小姐 是 学校 没有 给 旅费 的 , 我 忘掉 告诉 你 。 ”   “ 为什么 ? ”   “ 我 不 知道 为什么 。 高松年 信上 明说 要 她 去 , 可是 汇款 只 给 我们 四个 人分 。 也许 助教 的 职位 太小 了 , 学校 觉得 不配 津贴 旅费 , 反正 这种 人才 有的是 。 ”   “ 这太 岂有此理 了 。 我们 已经 在 赚钱 , 倒 可以 不贴 旅费 , 孙小姐 第一次 出来 做事 , 哪里 可以 叫 她 赔本 ? 你 到 了 学校 , 一定 要 为 她 向 当局 去争 。 ”   “ 我 也 这样 想 , 补领 总 不成问题 。 ”   “ 辛楣 , 我 有 句 笑话 , 你 别生气 。 这条 路 我们 第一次 走 , 交通 并 不 方便 。 我 们 这种 毫无 旅行 经验 的 人 , 照管 自己 都 照管 不 来 , 你 为什么 带 一个 娇弱 的 上海 小 姐同 走 ? 假如 她 吃苦 不 来 , 半路 病倒 , 不是 添个 累赘 么 ? 除非 你 别有用意 , 那 就 ——”   “ 胡闹 , 胡闹 ! 我 何尝 不 知道 路上 麻烦 , 只是 情面难却 呀 ! 她 是 外国 语文系 , 我 是 政治系 , 将 来到 了 学校 , 她 是 旁人 的 office wife, 跟 我 道不同不相为谋 。 并且 我 事先 告诉 这 女孩子 , 路上 很 辛苦 , 不比 上海 , 她 讲 她 吃得起 苦 。 ”   “ 她 吃得起 苦 , 你 路上 就 甜 了 。 ”    辛楣 作势 把 烟 烫鸿渐 的 脸道 :“ 你 要 我 替 你 介绍 , 是不是 ? 那 容易 得 很 ! ”    鸿渐 手护 着 脸 笑 道 :“ 老实 对 你 说 , 我 没有 正眼 瞧 过 她 , 她 脸 圆脸 扁 都 没 看 清楚 呢 。 真是 , 我们 太 无礼 了 ! 吃饭   的 时候 , 我们 讲 我们 的话 , 没去理 她 , 吃 了 饭 就 向 甲板 上 跑 , 撇下 她 一个 人 。 她 第一次 离开 家庭 , 冷清清 的 更 觉得 难受 了 。 ”   “ 我们 新 吃 过 女人 的 亏 , 都 是 惊弓之鸟 , 看见 女人 影子 就 怕 了 。 可是 你 这 一 念 温柔 , 已经 心里 下 了 情种 。 让 我 去 报告 孙小姐 , 说 :‘ 方 先生 在 疼 你 呢 ! ’”   “ 你 放习 , 我 决不 做 你 的 ‘ 同情者 ’; 你 有 酒 , 留到 我 吃 你 跟 孙小姐 喜酒 的 时候 再 灌 。 ”   “ 别胡说 ! 人家 听见 了 好意思 么 ? 我 近来 觉悟 了 , 决不再 爱 大学 出身 的 都市 女人 。 我 侍候 苏文 纨 够 苦 了 , 以后 要 女人 来 侍候 我 。 我 宁可 娶 一个 老实 、 简单 的 乡下 姑娘 , 不必 受 高深 的 教育 , 只要 身体健康 、 脾气 服从 , 让 我 舒舒服服 做 她 的 Lord and Master。 我 觉得 不必 让 恋爱 在 人生 里 占据 那么 重要 的 地位 。 许多 人 没有 恋爱 , 也 一样 的 生活 。 ”   “ 你 这话 给 我 父亲 听见 , 该 说 ‘ 孺子可教 ’ 了 。 可是 你 将来 要 做官 , 这种 乡 下 姑娘 做官 太太 是 不够 料 的 , 她 不会 帮 你 应酬 , 替 你 拉拢 。 ”   “ 宁可 我 做 了 官 , 她 不配 做官 太太 ; 不要 她 想 做官 太太 , 逼得 我 非 做官 、 非 做 贪官 不可 。 譬如 娶 了 苏文 纨 , 我 这次 就 不能 跟 你 同到 三闾 大学 去 了 , 她 要强 着 我 到 她 爱 去 的 地方 去 。 ”   “ 你 真爱到 三闾 大学 去 么 ? ” 鸿渐 不由 惊奇 地问 ,“ 我 佩服 你 的 精神 , 我 不 如 你 。 你 对 结婚 和 做事 , 一切 比 我 有 信念 。 我 还 记得 那 一次 褚慎明 还是 苏 小姐 讲 的 什么 ‘ 围城 ’。 我 近来 对 人生 万事 , 有 这个 感想 。 譬如 我 当初 很 希望 到 三 闾 大 学 去 , 所以 接 了 聘书 , 近来 愈想 愈 乏味 , 这时候 自恨 没有勇气 原船 退回 上海 。 我 经过 这 一次 , 不 知道 何年何月 会 结婚 , 不过 我 想 你 真 娶 了 苏 小姐 , 滋味 也 不过 尔 尔 。 狗 为 着 追求 水里 肉 骨头 的 影子 , 丧失 了 到 嘴 的 肉 骨头 ! 跟 爱人 如愿以偿 结了 婚 , 恐怕 那 时候 肉 骨头 下肚 , 倒 要 对 水 怅惜 这 不可 再见 的 影子 了 。 我 问 你 , 曹元 朗 结婚 以后 , 他 太太 勉强 他 做 什么 事 , 你 知道 不 知道 ? ”   “ 他 在 ‘ 战时 物资 委员会 ’ 当 处长 , 是 新 丈人 替 他 谋 的 差使 , 这算得 女儿 嫁 妆 的 一部分 。 ”   “ 好哇 ! 国家 , 国家 , 国即 是 家 ! 你 娶 了 苏 小姐 , 这 体面 差使 不 就是 你 的 ? ”   “ 呸 ! 要 靠 了 裙带 得意 , 那人算 没有 骨气 了 。 ”   “ 也许 人家 讲 你 像 狐狸 , 吃 不到 葡萄 就 说 葡萄 酸 。 ”   “ 我 一点儿 不嫉妒 。 我 告诉 你 罢 , 苏 小姐 结婚 那 一天 , 我 去 观礼 的 ——” 鸿 渐 只会 说 :“ 啊 ? ”——“ 苏家 有 请帖 来 , 我 送 了 礼 ——”   “ 送 的 什么 礼 ? ”   “ 送 的 大 花篮 。 ”  “ 什么 花 ? ”   “ 反正 分付 花店 送 就是 了 , 管它 什么 花 。 ”   “ 应当 是 杏花 , 表示 你 爱 她 , 她 不 爱 你 ; 还有 水仙 , 表示 她 心肠 太硬 ; 外加 艾草 , 表示 你 为了 她 终身 痛苦 。 另外 要配 上 石竹花 来 加重 这 涵意 的 力量 。 ”   “ 胡说 ! 夏天 哪里 有 杏花 水仙花 , 你 是 纸上谈兵 。 好 , 你 既然 内行 , 你 自己 —— 将来 这样 送人 结婚 罢 。 我 那天 去 的 用意 , 就是 试验 我 有没有 勇气 , 去 看 十几 年 心爱 的 女人 跟 旁人 结婚 。 咦 ! 去 了 之后 , 我 并 不 触目伤心 。 我 没见 过 曹 元朗 , 最初 以为 苏且 赏识 他 , 一定 他 比我强 ; 我 给 人家 比 下去 了 , 心上 很 难过 。 那天 看 见 这样 一个 怪 东西 , 苏 小姐 竟会 看中 他 ! 老实 说 , 眼光 如此 的 女人 就 不配 嫁 我 赵 辛楣 , 我 也 不 希罕 她 。 ”    鸿渐 拍 辛楣 的 大腿 道 :“ 痛快 ! 痛快 ! ”   “ 他们 俩 订婚 了 不 多 几天 , 苏 老太太 来看 家母 , 说 了 许多 好话 , 说文 纨 这孩 子 脾气 执拗 , 她 自己 劝过 女儿 没用 , 还 说 不要 因为 这事坏 了 苏家 跟 赵家 两代 交情 。 更妙 的 是 —— 我 说 出来 你 要 笑 的 —— 她 以后 每天 早晨 在 菩萨 前面 点香 的 时候 , 替 我 默祷 幸福 ——” 鸿渐 忍不住 笑 了 ——“ 我 对 我 母亲 说 , 她 为什么 不 念 几卷 经 超度 我 呢 ? 我 母亲 以为 我 很 关心 , 还 打听 了 好些 无聊 的 事 告诉 我 。 这次 苏鸿业 在 重庆 有事 , 不能 赶回来 , 写信 说 一切 由 女儿 作主 , 只要 她 称习 。 这 一对 新人 都洋 气得 很 , 反对 旧式 结婚 的 挑 黄道吉日 , 主张 挑洋 日子 。 说 阳历 五月 最 不利 结婚 , 阳历 六月 最宜 结婚 , 可是 他们 订婚 已经 在 六月 里 , 所以 延期 到 九月初 结婚 。 据说 日子 也 大有 讲究 , 星期 一二三 是 结婚 的 好日子 , 尤其 是 星期三 ; 四 五六 一天 坏似 一天 , 结果 他们 挑 的 是 星期三 ——”    鸿渐 笑 道 :“ 这准 是 曹 元朗 那家伙 想 出来 的 花样 。 ”    辛楣 笑 道 :“ 总而言之 , 你们 这些 欧洲 留学生 最 讨厌 , 花样 名目 最 多 。 偏偏 结婚 的 那个 星期三 , 天气 是 秋老虎 , 热得 利害 。 我 在 路上 就 想 , 侥天 之幸 , 今天 不是 我 做 新郎 。 礼堂 里 虽然 有 冷气 , 曹 元朗 穿 了 黑 呢 礼服 , 忙 得 满头 是 汗 , 我 看 他 带 的 白硬 领圈 , 给 汗 浸得 又 黄 又 软 。 我 只怕 他 整个 胖 身体 全化 在 汗 里 , 像洋 蜡 烛 化成 一摊 油 。 苏 小姐 也 紧张 难看 。 行 婚礼 的 时候 , 新郎新娘 脸哭 不出 笑 不出 的 表情 , 全不像 在 干 喜事 , 倒像 —— 不 , 不像 上 断头台 , 是 了 , 是 了 , 像 公共场所 ‘ 谨防扒手 ’ 牌子 下面 那些 积犯 的 相惩 里 的 表情 。 我 忽然 想 , 就是 我 自己 结婚 行 礼 , 在 万目睽睽 之下 , 也 免不了 像 个 被 破获 的 扒手 。 因此 我 恍然大悟 , 那种 眉花 眼笑 的 美满 结婚 照相 , 全 不是 当时 照 的 。 ”   “ 大 发现 ! 大 发现 ! 我 有 兴趣 的 是 , 苏 小姐 当天 看 你 怎么样 。 ”   “ 我 躲 着 没 给 她 看见 , 只 跟 唐小姐 讲 几句话 ——” 鸿渐 的 心 那 一 跳 的 沉重 , 就 好像 货车 卸货 时 把 包裹 向 地下 一 掼 , 只 奇怪 辛楣 会 没 听见 ——“ 她 那天 是 女 傧 相 , 看见 了 我 , 问 我 是不是 来 打架 的 , 还 说行 完 仪式 , 大家 缶 新人 身上 撒 五色 纸 条 的 时候 , 只有 我 不准 动手 , 怕 我 借 机会 掷 手榴弹 、 洒 硝镪水 。 她 问 我 将来 的 计 划 , 我 告诉 她 到 三 闾 大学 去 。 我 想 她 也许 不 愿意 听见 你 的 名字 , 所以 我 一句 话 没 提到 你 。 ”   “ 那 最好 ! 不要 提起 我 , 不要 提起 我 。 ” 鸿渐 嘴里 机械 地 说 着 , 心里 仿佛 黑 牢里 的 禁锢 者 摸索 着 一根 火柴 , 刚划亮 , 火柴 就 熄 了 , 眼羊 没 看清 的 一片 又 滑 回 黑暗 里 。 譬如 黑夜 里 两条船 相迎 擦 过 , 一个 在 这条 船上 , 瞥见 对面 船舱 的 灯光 里 正是 自己 梦寐 不 忘 的 脸 , 没 来得及 叫唤 , 彼此 早 距离远 了 。 这 一刹那 的 撙近 , 反 见得 暌 隔 的 渺茫 。 鸿渐 这时 只暗 恨 辛楣 糊涂 。 “ 我 也 没 跟 她 多 说话 。 那个 做 男傧相 的 人 , 曹 元朗 的 朋友 , 缠住 她 一刻 不 放 松 , 我 看 他 对 唐晓芙 很 有意思 。 ”    鸿渐 忽然 恨 唐小姐 , 恨 得 心像 按 在 棘 剌 上 的 痛 , 抑止 着 声音 里 的 战栗 说 :“ 关于 这种 人 的 事 , 我 不 爱 听 , 别去 讲 他们 。 ” 够 了 。 这时候 海风 大得 很 回舱 睡 罢 , 明天 一清早 要 上岸 的 。 ” 说时 , 打个 呵欠 。 鸿渐 跟着 他 , 刚 转弯 , 孙小姐 从凳 上 站 起 招呼 。 辛楣 吓 了 一大跳 , 忙 问 她 一个 人 在 甲板 上 多少 时候 了 , 风大得 很 不怕 冷 么 。 录 小姐 说 , 同舱 女人 带 的 孩子 器吵 得 心烦 , 所以 她 出来 换换 空气 。 辛楣 说 :“ 这时候 有点 风浪 , 你 晕船 不 晕船 ? ” 孙 小姐 道 :“ 还好 。 赵先生 和方 先生 出洋 碰见 的 风浪 一定 比 这个 利害 得 多 。 ” 辛楣 道 :“ 利害 得 很 呢 。 可是 我和方 先生 走 的 不是 一条 路 ,” 说时 把手 鸿渐 一下 , 暗 示他 开口 , 不要 这样 无 礼貌 地 哑默 。 鸿渐 这时候 , 心像 和 心里 的 痛 在 赛跑 , 要 跑 得 快 , 不让 这痛 赶上 , 胡扯 些 不相干 的话 , 仿佛 抛掷 些 障碍物 , 能 暂时 拦阴 这痛 的 追赶 , 所以 讲 了 一大堆 出洋 船上 的 光景 。 他 讲 到 飞鱼 , 孙小姐 闻所未闻 , 见过 大 鲸鱼 没有 。 辛楣 觉得 这 问题 无可 猜 的 幼稚 。 鸿渐 道 :“ 看见 , 多 的 是 。 有 一次 , 我们 坐 的 船险 的 嵌 在 鲸鱼 的 牙齿 缝里 。 ” 灯光 照着 孙小姐 惊奇 的 眼睛 张得 像 吉 沃吐 (Giotto) 画 的 “○” 一样 圆 , 辛楣 的 猜疑 深 了 一层 , 说 :“ 你 听 他 胡说 ! ” 鸿渐 道 :“ 我 讲 的话 千真万确 。 这 条鱼 吃 了 中饭 在 睡午觉 。 孙小姐 , 你 知道 有 人 听 说话 跟 看 东西 全用 嘴 的 , 他们 张开 了 嘴 听 , 张开 了 嘴 看 , 并且 张开 了 嘴 睡觉 。 这 条鱼 伤风 塞 鼻子 , 所以 睡觉 的 时候 , 嘴 是 张开 的 。 亏得 它 牙缝里 塞得结 结实 实 的 都 是 肉屑 , 否则 我们 这条 船 真 危险 了 。 ” 孙小姐 道 :“ 方 先生 在 哄 我 , 赵叔 叔 , 是不是 ? ” 辛楣 鼻子 里 做出 鄙夷 的 声音 。 鸿渐 道 :“ 鱼 的 牙齿 缝里 溜 得 进一 条大 海船 , 真有 这事 。 你 不信 , 我 可以 翻 ——”    辛楣 道 :“ 别 胡闹 了 , 咱们 该 下去 睡 了 。 孙小姐 , 你 爸爸 把 你 交给 我 的 , 我 要强 追 你 回舱 了 , 别着 了 凉 ——” 鸿渐 笑 道 :“ 真是 好 ‘ 叔叔 ’! ” 辛楣 乘 孙小 姐 没 留意 , 狠狠 地在鸿渐 背上 打 一下 道 :“ 这位 方 先生 最 爱 撒谎 , 把 童话 里 的 故 事来 哄 你 。 ”    睡 在 床上 , 鸿渐 觉得 心里 的 痛直 逼上来 , 急救 地 找 话 来说 :“ 辛楣 , 你 打 得 我 到 这时候 还痛 ! ”    辛楣 道 :“ 你 这人 没良心 ! 方才 我 旁观者 看 得 清清楚楚 , 孙小姐 —— 唉 ! 这 女孩子 刁滑 得 很 我 带 她 来 , 上 了 大当 —— 孙小姐 就 像 那条 鲸鱼 , 张开 了 口 , 你 这 糊涂虫 就 像 送上门 去 的 那条 船 。 ”    鸿渐 笑 得 打滚 道 :“ 神经过敏 ! 神经过敏 ! ” 真笑 完 了 , 继以 假笑 , 好 心里 的 痛 吓退 。 “ 我 相信 我们 讲 的话 , 全给 这 女孩子 听 去 了 。 都 是 你 不好 , 嗓子 提 得 那么 高 ——”   “ 你 自己 , 我 可 没有 。 ”   “ 你 想 , 一个 大学 毕业生 会 那样 天真 幼稚 么 ? ‘ 方 先生 在 哄 我 , 是不是 ? ’ ”—— 辛楣 逼 尖 喉咙 , 自信 模仿 得 维妙维肖 ——“ 我 才 不 上 她 当 呢 ! 只有 你 这 傻 瓜 ! 我 告诉 你 , 人 不 可以 貌相 。 你 注意 到 我 跟 她 说 你 讲 的 全是 童话 么 ? 假使 我 不 说 这句 话 , 她 一定 要 问 你 借书 看 ——”   “ 要 借 我 也 没有 。 ”   “ 不是 这么 说 。 女人 不肯 花钱买 书 , 大家 都 知道 的 。 男人 肯买 糖 、 衣料 、 化 妆品 , 送给 女人 , 而 对于 书 只 肯 借给 她 , 不买 了 送 她 , 女人 也 不要 他 送 。 这 是 什 么 道理 ? 借 了 要 还 的 , 一借 一 还 , 一 本书 可以 做 两次 接触 的 借口 , 而且 不着痕迹 。 这是 男女 恋爱 必然 的 初步 , 一 借书 , 问题 就 大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