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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五章 (6)

第五章 (6)

这时候 , 有个 三四岁 的 女孩子 两手 向 头发 里 乱 爬 , 嚷 到 那 胖 女店主 身边 。 胖 女人 一手 拍 怀里 睡熟 的 孩子 ,一手 替 那 女孩子 搔痒 。 她 手上 生 的 五根 香肠 ,灵敏 得 很 ,在 头发 里 抓 一下 就 捉到 个 虱子 ,掐死 了 ,叫 孩子 摊开 手掌 受着 ,陈尸 累累 。 女孩子 把 另一手 指着 死 虱 ,口里 乱数 :“一 ,二 ,五 ,八 ,十 ……”孙小姐 看见 了 告诉 辛楣鸿渐 ,大家 都 觉得 上痒 起来 ,便 回 卧室 睡觉 。 可是 方才 的 景象 使 他 们 对 床铺 起 了 戒心 ,孙小姐 借 手电 给 他们 在 床上 照 一次 ,偏偏 电 用完 了 ,只好 罢休 。 辛楣 道 :“不要 害怕 ,疲倦 会 战胜 一切 小 痛痒 ,睡 一晚 再说 。 ” 鸿渐 上床 , 好 一会 没有 什么 , 正 放心 要 睡 去 , 忽然 发痒 , 不能 忽略 的 痒 , 一处 痒 , 两处 痒 , 满身 痒 , 心窝 里 奇痒 。 蒙马 脱尔 (Monmartre) 的 “ 跳蚤市场 ” 和 耶路撒冷 圣庙 的 “ 世界 蚤 虱 大会 ” 全 像 在 这 欧亚 大 旅社 里 举行 。 咬得 体无完肤 ,抓得 指 无 余力 。 每一处 新鲜 明确 的 痒 ,手指 迅雷 闪电 似的 捺住 ,然后 谨慎 小心 地 拈起 ,才 知道 并 没捉到 那 咬人 的 小东西 ,白费 了 许多 力 ,手指 间 只是 一小粒 皮肤 悄 。 好容易 捺 死 一 臭虫 ,宛如 报 了 分 那样 的 舒畅 ,心安 虑 得 ,可以 入睡 ,谁 知道 杀 一 并未 儆 百 ,周身 还是 痒 。 到 后来 ,疲乏 不堪 ,自我意识 愈缩 愈小 ,身体 只好 推出 自己 之外 ,学 我 佛 如来 舍身 喂 虎 的 榜样 ,尽 那些 蚤 虱 去 受用 ,外国人 说 听觉 敏锐 的 人 能 听见 跳蚤 的 咳嗽 ;那一 晚上 ,这 副 尖耳朵 该 听得出 跳蚤 们 吃饱 了 噫气 。 早晨 清醒 ,居然 自己 没 给 蚤 虱 吃 个 精光 ,收拾 残骸 剩肉 还够 成 个人 ,可是 并没有 成佛 。 只 听 辛 楣 在 闲上 狠 声道 :“好 呀 ! 又 是 一个 ! 你 吃 得 我 舒服 呀 ? ”鸿渐 道 :“你 在 跟 跳 蚤 谈话 ,还是 在 捉 虱 ? ”辛楣 道 :“我 在 自杀 。 我 捉到 两个 臭虫 、一个 跳蚤 ,捺死 了 ,一点一点 红 ,全是 我自己 的 血 ,这 不等于 自杀 ——咦 ,又是 一个 ! 啊哟 ,给 它 溜 了 ——鸿渐 ,我 奇怪 这家 旅馆 里 有 这 许多 吃 血 动物 ,而 女 掌柜 还会 那样 肥胖 。 ” 鸿渐 道 :“ 也许 这些 蚤 虱 就是 女 掌柜 养着 , 叫 它们 客人 的 血来 供给 她 的 。 我 劝 你 不要 捉 了 ,回头 她 叫 你 一一 偿命 ,怎么 得了 ! 赶快 起床 ,换家 旅馆 罢 。 ”两人 起床 ,把 内衣 脱个 精光 ,赤身裸体 ,又 冷 又 笑 ,手指 沿 衣服 缝 掏 着 捺 着 ,把 衣服 拌 了 又 拌 然后 穿上 。 出房 碰见 孙小姐 ,脸上 有些 红点 ,扑鼻 的 花露水 香味 ,也 说 痒 了 一夜 。 三人 到 汽车站 “ 留言板 ” 上 看见 李顾 留 的 纸条 ,说 住 在 火车站 旁 一家 旅馆 内 ,便 搬去 了 。 跟 女 掌柜 算账 的 时候 , 鸿渐 说 这 店里 跳蚤 太 多 , 女 掌柜 大 不 答应 , 说 她 店里 的 床铺 最 干净 , 这 臭虫 跳蚤 准是 鸿 渐们 随身 带来 的 。 行李 陆续 运来 ,今天 来个 箱子 ,明天 来个 铺盖 ,他们 每天 下午 ,得 上 汽车站 去 领 。 到 第五天 ,李梅亭 的 铁箱 还没 影踪 ,急得 他 直嚷 直跳 ,打了 两次 长途电话 ,总算 来 了 。 李梅亭 忙 打开 看 里面 东西 有没有 损失 ,大家 替 他 高兴 ,也 凑着 看 。 箱子 内部 像口 橱 ,一只 只 都 是 小 抽屉 ,拉开 抽屉 ,里面 是 排得 整齐 的 白 卡片 ,像 图书馆 的 目录 。 他们 失声 奇怪 ,梅亭面 有 得色 道 :“这 是 我 的 随身 法宝 。 只要 有 它 ,中国 书 全 烧 完 了 ,我 还 能 照样 在 中国 文学系 开 课程 。 ”这些 卡片 照 四角号码 排列 ,分 姓名 题目 两种 。 鸿渐 好奇 ,拉开 一只 抽屉 ,把 卡片 一拨 ,只见 那张 片子 天 头上 红墨水 横写 着 “杜甫” 两字 ,下面 紫墨水 写 的 标题 ,标题 以后 ,蓝墨水 细字 的 正文 。 鸿渐 觉得 梅亭 的 白 眼睛 在 黑眼镜 里 注视 着 自己 的 表情 ,便 说 :“精细 了 ! 了不得 ——”自知 语气 欠强 ,哄不过 李梅亭 ,忙加 一句 :“顾先生 ,辛楣 ,你们 要不要 来 瞧瞧 ? 真正 是 科学 方法 ! ”顾尔谦 说 :“我 是 要 广广 眼界 ,学 是 学不来 的 了 ! ”不怕 嘴酸舌 干地 连声 赞叹 :“李先生 ,你 的 钢笔 书法 也 雄健 得 很 并且 一手 能 写 好几 休字 ,变化 百出 ,佩服 佩服 ! ” 李先生 笑 道 :“ 我字 写 得 很糟 , 这些 片子 都 是 我 指导 的 学生 写 的 , 有 十几个 人 的 手笔 在 里面 。 ”顾先生 摇头 道 :“唉 ! 名师 必出 高徒 ! 名师 必出 高徒 ! ”这样 上下左右 打开 了 几只 抽屉 ,李梅亭 道 :“下面 全是 一样 的 ,没有 什么 可看 了 。 ”顾尔谦 道 :“包罗万象 ! 我 真恨 不 能 偷 了 去 ——”李梅亭 来不及 阻止 ,他 早 拉开 近 箱底 两只 抽屉 ——“咦 ! 这 不是 卡片 ——”孙小姐 凑上去 瞧 ,不肯定 地说 :“这 像是 西药 。 ”李梅亭 冰冷 地 说 :“这是 西药 ,我 备着 路上 用的 。 ”顾尔谦 这时候 给 好奇心 支 使得 没 注意 主人 表情 ,又 打开 两只 抽屉 ,一瓶 瓶紧 暖 稳密 地 躺 在 棉花 里 ,露出 软木塞 的 ,可不是 西药 ? 李梅亭 忍不住 挤开 顾尔谦 道 :“东西 没有 损失 ,让 我 合上 箱子 罢 。 ”鸿渐 恶意 道 :“东西 是 不会 有人 偷 的 ,只怕 脚夫 手脚 粗 ,扔 箱子 的 时候 ,把 玻璃瓶 震碎 了 ,你 应该 仔细 检点 一下 。 ”李梅亭 嘴里 说 :“我 想 不会 ,我 棉花 塞得 好好 的 ,”手 本能 地 拉 抽屉 了 。 这箱 里 一半 是 西药 ,原瓶 封口 的 消治龙 、药 特灵 、金鸡纳霜 、福美 明达 片 ,应有尽有 。 辛楣 道 :“李先生 ,你 一个人 用不了 这 许多 呀 ! 是 不 是 高松年 托 你 替 学校 带 的 ? ”梅亭 像 淹 在 水里 的 人 ,忽然 有人 拉 他 一把 ,感激 地 不放松 道 :“对了 ! 对 了 ! 内地 买不到 西药 , 各位 万 一生 起病 来 , 那 时候 才 知道 我 李梅亭 的 功劳 呢 ! ” 辛楣 笑 道 :“ 预谢 , 预谢 ! 有了 上半箱 的 卡片 ,中国 书 烧完了 ,李先生 一个人 可以 教 中国 文学 ;有了 下半箱 的 药 ,中国人 全 病死了 ,李先生 还 可以 活着 。 ”顾尔谦 道 :“哪里 的话 ! 李先生 不 但是 学校 的 功臣 ,并且 是 我 们 的 救命恩人 ——”亚当 和 夏娃 为 好奇心 失去 了 天堂 ,顾尔廉 也 为 好奇心 失去 了 李梅亭 安放 他 的 天堂 ,恭维 都 挽回 不来 了 ,跟着 的 几句话 险 的 使 他 进 地狱 ——“我 这 两天 冷热 不 调 ,嗓子 有点儿 痛 ——可是 没有 关系 ,到 利害 的 时候 ,我 问 你 要 三五 片 福美 明达 来 含 。 ”辛楣 说 在 金华 耽误 这好 几天 ,钱花 了 不少 ,大家 把 身上 的 余钱 摊出来 ,看 共 有 多少 。 不出 他 在 船上 所料 ,李顾 都 没有 把 学校 给 的 旅费 全数 带上 。 这时候 两人 也许 又 留下 几元 镇守 口袋 的 钱 ,作 香烟 费 ,只合 交出来 五十余 元 ;辛楣 等 三人 每人 剩 八十余 元 。 所住 的 旅馆 账 还没 有 付 ,无论如何 ,到 不了 学校 。 大家 议决 拍电 报给 高松年 ,请 他 汇笔 款子 到 吉安 的 中央银行 里 。 辛楣 道 ,大家 身上 的 钱 在 到 吉安 以前 ,全部 充作 公用 ,一个 子儿 不得 浪费 。 李先生 问 ,香烟 如何 。 辛楣 道 ,以后 香烟 也 不许 买 ,大家 得 戒烟 。 鸿渐 道 :“我 早戒 了 ,孙小姐 根本 不 抽烟 。 ”辛楣道 :“我 抽烟 斗 ,带着 烟草 ,路上 不用 买 ,可是 我 以后 也 不 抽 ,免得 你们 瞧着 眼红 。 ”李先生 不响 ,忽然 说 :“我 昨天 刚买 了 两罐 烟 ,路上 当然 可以 抽 ,只要 不再 买 就是 了 。 ”当天 晚上 ,一行 五人 买 了 三等 卧车票 在 金华 上 火车 ,明天 一早 可 到 鹰潭 ,有 几个 多情 而 肯 远游 的 蚤 虱 一路 陪着 他们 。 火车 一清早 到 鹰潭 ,等 行李 领出 ,公路 汽车 早 开走 了 。 这 镇上 唯一 像样 的 旅馆 挂牌 “客满” ,只好 住 在 一家 小 店里 。 这店 楼上 住 人 ,楼下 卖茶 带饭 。 窄 街 两面 是 房屋 ,太阳 轻易 不会 照进 楼下 的 茶座 。 门口 桌子 上 ,一叠 饭碗 ,大 碟子 里 几块 半生不熟 的 肥肉 ,原 是 红烧 ,现在 像 红人 倒运 ,又 冷 又 黑 。 旁边 一碟 馒头 ,远 看 也 像 玷污 了 清白 的 大 闺女 ,全是 黑斑点 ,走近 了 ,这些 黑点 飞升 而 消散 于 周遭 的 阴暗 之中 ,原来 是 苍蝇 。 那一晚 ,山里 的 寒气 把 旅客 们 的 睡眠 冻得 收缩 ,不够 包裹 整个 身心 ,五人 只 支离 零碎 地 睡 到 天明 。 照例 辛楣 和 鸿渐 一早 溜出来 ,让 孙小姐 房里 从容 穿衣服 。 两回 房 拿 手巾 牙刷 ,看 孙小姐 还没 起床 ,被 蒙着 头 呻吟 。 他们 忙 问 她 身休 有 什么 不服 ,她 说 头晕 得身 不敢 转侧 ,眼 不敢 睁开 。 辛楣 伸手 按 她 前额 道 :“热度 像 没有 。 怕 是 累 了 ,受 了 些 凉 。 你 放心 好好 休息 一天 ,咱们 三人 明天 走 。 ”孙小姐 嘴 里 说 不必 ,作势 抬头 ,又 是 倒下去 ,良久 吐 口气 ,请 他们 在 她 床前 放个 痰盂 。 鸿 渐 问店 主要 痰盂 ,店主 说 ,这样 大 的 地方 还 不够 吐痰 ? 要 痰盂 有 什么 用 ? 半天 找 出来 一个 洗脚 的 破 木盆 。 孙小姐 向 盆里 直吐 。 吐 完 躺 着 。 鸿渐 出去 要 开水 ,辛楣 说 外间 有 太阳 ,并且 竹 躺椅 的 枕头 高 ,睡着 舒服些 ,教 她 试穿 衣服 ,自己 抱条 被 先 替 她 在 躺椅 上铺 好 。 孙小姐 不肯 让 他们 扶 ,垂头 闭眼 ,摸着 壁 走到 躺椅 边 颓然 倒下 。 鸿渐 把 辛楣 的 橡皮 热水袋 冲满 了 ,给 她 暖 胃 ,问 她 要 不要 喝水 。 她 喝 了 一口 又 吐出来 ,两人 急 了 ,想 李梅亭 带 的 药里 也许 有 仁丹 ,隔门 问 他 讨 一包 。 李梅 亭 因为 车到 中午 才 开 ,正在 床上 懒着 呢 。 他 的 药 是 带到 学校 去 卖好 价钱 的 ,留着 原封不动 ,准备 十倍 原价 去 卖 给 穷乡僻壤 的 学校 医院 。 一 包仁丹 打开 了 不过 吃 几 粒 , 可是 封皮 一 拆 , 余下 的 便 卖 不了 钱 , 又 不好意思 向 孙小姐 算账 。 虽然 仁丹 值 钱 无几 ,他 以为 孙小姐 一路上 对 自己 的 态度 也 不够 一包 仁丹 的 交情 ;而 不 给 她 药 呢 ,又 显出 自己 小气 。 他 在 吉安 的 时候 ,三餐 不全 ,担心 自己 害 营养 不足 的 病 ,偷 打开 了 一瓶 日本 牌子 的 鱼肝油 丸 ,第天 一餐 以后 ,吃 三粒 聊作 滋补 。 鱼肝油 丸 当然 比 仁丹 贵 ,但 已 打开 的 药瓶 ,好比 嫁过 的 女人 ,减了 市价 。 李先生 披衣 出房 一问 ,知道 是 胃里 受 了 冷 ,躺 一下 自然 会 好 的 ,想 鱼肝油 丸 吃 下去 没有 关系 ,便 说 :“你们 先 用 早点 罢 ,我 来 服侍 孙小姐 吃药 。 ”辛楣 鸿 渐 都 避 嫌疑 ,不愿意 李 梅亭 说 他们 冒 他 的 功 ,真 吃 早点 去 了 。 李梅亭 回房 取 一粒 丸药 , 讨杯 开水 ; 孙小 姐懒 张眼 , 随 他 摆布 咽 了 下去 鸿渐 吃 完 早点 , 去 看 孙小姐 , 只闻 着 一阵 鱼腥 , 想 她 又 吐 了 , 怎 会 有 这样 怪 味儿 , 正想 问 她 , 忽见 她 两颊 全是 湿 的 , 一部分 泪水 从 紧闭 的 眼梢 里 流过 耳边 , 滴湿 枕头 。 鸿渐 慌 得 手足无措 ,仿佛 无意中 撞破 了 自己 不该 看 的 秘密 ,忙 偷偷 告诉 辛楣 。 辛楣 也 想 这种 哭 是 不许 给 陌生人 知道 的 ,不敢 向 她 问长问短 。 两人 参考 生平 关于 女人 的 全部 学问 ,来 解释 她 为什么 哭 。 结果 英 雄 所见略同 ,说 她 的 哭 大半 由于 心理 的 痛苦 ;女孩子 千里 辞家 ,半途 生病 ,举目 无亲 ,自然 要 哭 。 两人 因为 她 哭 得 不敢 出声 ,尤其 可怜 她 ,都 说 要 待 她 好 一点 ,轻轻 走 去 看 她 。 她 像 睡着 了 ,脸上 泪渍 和 灰尘 ,结成 几道 黑痕 ;幸亏 年轻 女人 的 眼泪 还 不是 秋冬 的 雨点 ,不致 把 自己 的 脸 摧毁 得 衰败 ,只 像 清明 时节 的 梦雨 ,浸 肿 了 地面 ,添 了 些 泥 。 从界化 陇到 邵阳 这 四五天 里 , 他们 的 旅行 顺溜 像子 , 他们 把 新 发现 的 真理 挂 在 嘴 上 说 :“ 钱 是 非有不可 的 。 ”邵阳 到 学校 全是 山路 ,得 换 坐 轿子 。 他们 公共汽车 坐腻 了 ,换 新鲜 坐轿子 ,喜欢 得 很 。 坐 了 一会 ,才 知 道 比 汽车 更 难受 ,脚趾 先 冻得 痛 ,宁可 下 轿 走 一段 再 坐 。 一路上 崎岖 缭绕 ,走 不尽 的 山 和 田 ,好像 时间 已经 遗忘 了 这条 路途 。 走 了 七十多里 ,时间 仿佛 把 他们 收回去 了 ,山雾 渐起 ,阴 转为 昏 ,昏 凝为 黑 ,黑得 浓厚 的一块 ,就是 他们 今晚 投宿 的 小村子 。 进 了 火铺 ,轿夫 和 挑夫 们 生 起火 来 ,大家 转 着 取暖 ,一面 烧菜 做饭 。 火铺 里 晚上 不 点灯 , 把 一 长片 木柴 烧着 了 一头 , 插 在 泥 堆 上 , 苗条 的 火焰 摇摆 伸 缩 , 屋子里 东西 的 影子 跟着 活 了 。 辛楣 等 睡 在 一个 统间 里 ,没有 床铺 ,只是 五叠 干草 。 他们 倒 宁可 睡 稻草 ,胜于 旅馆 里 那些 床 ,或 像 凹凸 地图 ,或 像 肺病 人 的 前 胸 。 鸿 渐倦 极 ,迷迷糊糊 要 睡 ,心 终 放 不 平稳 ,睡 四面 聚 近来 ,可是 合不拢 ,仿佛 两半 窗帘 要 按 缝 了 ,忽然 拉链 梗住 ,还 漏进 一线 外面 的 世界 。 好容易 睡熟 了 ,梦 深处 一个 小声 间 带 哭 嚷 道 :“别 压住 我 的 红 棉袄 ! 别 压住 我 的 红 棉袄 ! ” 鸿渐 本能 地 身子 滚开 , 意识 跳跃 似的 清醒过来 , 头边 一声 叹息 , 轻微 得 只 像 被 遏抑 的 情感 偷偷 在 呼吸 。 他 吓得 汗毛 直竖 ,黑暗 里 什么 都 瞧不见 ,想 划 根 火柴 ,又 怕 真 照见 了 什么 东西 ,辛楣 正 打鼾 ,远处 一条 狗 在 叫 。 他定 一定 神 , 笑 自己 活见鬼 , 又 神经 松懈 要 睡 , 似乎 有 什么 力量 拒绝 他 睡 , 把 他 的 身心 撑起 , 撑起 , 不让 他安 顿 下去 , 半睡半醒 间 ( 云爱 )( 云 逮 ) 地感醒 的 时候 , 一个 人 是 轻松 悬空 的 , 一 睡熟 就 沉重 了 。 正 挣扎 着 ,他 听 邻近 孙小姐 呼吸 颤促 像 欲 哭 不能 ,注意力 警醒 一 集中 ,睡 又 消散 了 ,这 清清楚楚 地 一声 吧 息 ,仿佛 工作 完毕 的 叶 口气 ,鸿 渐头 一 侧 ,躲避 那张 叹气 的 嘴 ,喉舌 都 给 恐怖 干结 住 了 ,叫 不出 “谁呀” 两字 ,只怕 那 张嘴 会 凑 耳朵 告诉 自己 他 是 谁 ,忙 把 被 蒙 着 头 ,心跳 得 像 胸膛 里 容不下 。 隔 被 听 见 辛楣 睡觉 中 咬牙 ,这 声音 解除 了 他 的 恐怖 ,使 他 觉得 回到 人 的 世界 ,探出头来 ,一件 东西 从 他 头边 跑过 ,一阵 老鼠 叫 。 他 划 根 火柴 ,那 神经 的 火焰 一跳 就 熄 了 ,但 他 已 瞥见 表上 正是 十二点 钟 。 孙小姐 给 火 光耀 醒 翻身 , 鸿渐 问 她 是不是 梦魇 , 孙小姐 告诉 他 , 她 构里 像 有 一双 小孩子 的 手 推开 她 的 身体 , 不许 她 睡 。 鸿渐 也 说 了 自己 的 印象 ,劝 她 不要 害怕 。 早晨 不到 五点钟 ,轿夫 们 淘米 煮饭 。 鸿渐 和 孙小姐 两人 下半夜 都 没有 睡 ,也 跟着 起来 ,到 屋外 呼吸 新鲜 空气 。 才 发现 这 屋 背后 全是 坟 ,看来 这 屋 就是 铲平 坟墓 造 的 。 火铺 屋后 不远 矗立 一个 破门 框子 ,屋身 烧掉 了 ,只 剩 这个 进出口 ,两扇 门 也 给 人 搬走 了 。 鸿渐 指着 那些 土 馒头 问 :“孙小姐 ,你 相信 不 相信 有鬼 ? ”孙小姐 自从 梦魇 以后 ,跟 鸿渐 熟 多 了 ,笑 说 :“这话 很难 回答 。 有时候 , 我 相信 有 鬼 ; 有时候 , 我 决不 相信 有鬼 。 譬如 昨天晚上 ,我 觉得 鬼真 可怕 。 可是 这时候 虽然 四周围 全是 坟墓 ,我 又 觉得 鬼 绝对 没有 这 东西 了 。 ”鸿渐 道 :“这 意思 很 新鲜 。 鬼 的 存在 的确 有 时间性 的 ,好像 春天 有 的 花 ,到 夏天 就 没有 。 ”孙小姐 道 :“你 说 你 听见 的 声音 像 小孩子 的 ,我梦里 的 手 也 像是 小孩子 的 ,这 太怪 了 。 ”鸿渐 道 :“也许 我们 睡 的 地方 本来 是 小孩子 的 坟 ,你 看 这些 坟 都 很小 ,不 像是 大人 的 。 ”孙小姐 天真 地问 :“为什么 鬼 不 长大 的 ? 小孩子 死 了 几十年 还是 小孩子 ? ”鸿渐 道 :“这 就是 生离死别 比 百年 团聚 好 的 地方 ,它 能 使 人 不老 。 不但 鬼 不会 长大 ,不见 了 好久 的 朋友 ,在 我们 的 心目 里 ,还是 当年 的 丰采 ,尽管 我们 自己 已经 老了 ——喂 ,辛楣 。 ”辛楣 呵呵大笑 道 :“你们 两人 一清早 到 这 鬼窝里 来 谈些 什么 ? ”两人 把 昨天 晚 的 事 告诉 他 ,他 冷笑 道 :“你们 两人 真是 魂梦 相通 ,了不得 ! 我 一点 没 感觉 什么 ;当然 我 是 粗人 ,鬼 不屑 拜访 的 ——轿夫 说 今天下午 可以 到 学校 了 。 ”方鸿渐 在 轿子 里 想 ,今天 到 学校 了 ,不知 是 什么 样子 。 反正 自己 不 存 奢望 。 适才 火铺 屋后 那个 破门 倒是 好 象征 。 好像 个 进口 ,背后 藏着 深宫 大厦 ,引得 人 进 去 了 ,原来 什么 没有 ,一无可进 的 进口 、一无可去 的 去处 。 “撇下 一切 希望 罢 ,你们 这些 进来 的 人 ! ”虽然 这么 说 ,按捺 不下 的 好 厅 心 和 希冀 像 火炉 上 烧滚 的 水 ,勃勃 地 掀动 壶盖 。 只嫌 轿子 走 得 不 爽气 ,宁可 下 了 轿 自己 走 。 辛楣 也 给 这理 鼓动得 在 轿子 里 坐 不定 ,下 轿 走着 ,说 :“鸿渐 ,这次 走路 真 添 了 不少 经验 。 总算 功德圆满 ,取经 到了 西天 ,至少 以后 跟 李梅亭 、顾尔谦 胁肩谄笑 的 丑态 ,也 真 叫人 吃不消 。 ”鸿渐 道 :“我 发现 拍马屁 跟 恋爱 一样 ,不容许 有 第三 都 冷眼旁观 。 咱们 以后 恭维 人 起来 ,得 小心 旁边 没有 其他 的 人 。 ”辛楣 道 :“像 咱们 这种 旅行 ,最 试验 得出 一个 人 的 品性 。 旅行 是 最 劳顿 ,最 麻烦 ,叫 人 本相 毕现 的 时候 。 经过 长期 苦 旅行 而 彼此 不 讨厌 的 人 ,才 可以 结交 作 朋友 ——且慢 ,你 听 我 说 ——结婚 以后 的 蜜月旅行 是 次序 颠倒 的 ,庆该 先 同 旅行 一个月 ,一个月 舟车 仆仆 以后 ,双方 还 没有 彼此 看破 ,彼此 厌恶 ,还 没有 吵嘴 翻脸 ,还要 维持 原来 的 婚约 ,这种 夫妇 保证 不会 离婚 。 ”“你 这话 为什么 不 跟 曹元朗 夫妇 去 讲 ? ”“我 这句 话 是 专为 你 讲 的 ,sonny 。 孙小姐 经过 这次 旅行 并不 使 你 讨厌 罢 ? ”辛楣 说着 ,回头 望望 孙小姐 的 轿子 ,转过 脸来 ,呵呵大笑 。 “别 胡闹 。 我 问 你 , 你 经过 这次 旅行 , 对 我 的 感想 怎么样 ? 觉得 我 讨厌 不 讨厌 ? ”“你 不 讨厌 ,可是 全 无用 处 。 ”鸿渐 想不到 辛楣 会 这样 干脆 的 回答 ,气得 只好 苦笑 。 兴致 扫尽 ,静默 地 走了 几步 ,向 辛楣 一 挥手 说 :“我 坐轿子 去 了 。 ”上 了 轿子 ,闷闷不乐 ,不 懂 为什么 说话 坦白 算是 美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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