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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七章 (2)

第七章 (2)

范 小姐 发现 心里 有 秘密 , 跟 喉咙 里 有 咳嗽 一样 的 痒 得 难熬 。 要 人 知道 自己 有个 秘密 , 而 不让 人 知道 是 个 什么 秘密 , 等 他们 问 , 要 他们 猜 , 这是 人性 的 虚荣 。 范小 姐 就 缺少 这样 一个 切切私语 的 盘问 者 。 她 跟 孙小姐 是 同房 , 照例 不会 要 好 , 她 好好 地 一个 人住 一间 大 屋子 , 平空 给 孙小姐 分 去 一半 。 假如 孙小姐 漂亮 阔绰 , 也许 可以 原谅 , 偏偏 又 只是 那么 平常 的 女孩子 。 倒算 上海 的 来 的 , 除掉 旗袍 短 一些 , 就 看 不 出 有 什么 地方 比 自己 时髦 。 所以 两人 虽然 常常 同 上街 买 东西 , 并 不 推心置腹 。 自从 汪太太 说 要 为 她 跟 赵辛楣 介绍 , 她 对 孙小姐 更起 了 戒心 , 因为 孙小姐 常说 到 教授 宿 舍看 辛楣 去 的 。 当然 孙小姐 千诉 过 , 一向 叫 辛楣 “ 赵 叔叔 ”, 可是 现在 的 女孩子 很 容易 忘掉 尊卑 之分 。 汪家 来 的 帖子 , 她 讳莫如深 。 她 平时 有个 嗜好 , 爱看 话剧 , 尤 其是 悲剧 。 这儿 的 地方 戏院 不演 话剧 , 她 就 把 现代 本国 剧作家 的 名剧 尽量 买来 细读 。 对话 里 的 句子 像 :“ 咱们 要 勇敢 ! 勇敢 ! 勇敢 ! ”“ 活要 活得 痛快 , 死 要死 得 干 脆 ! ”“ 黑夜 已经 这么 深 了 , 光明 还会 遥远 么 ? ” 她 全 在 旁边 打 了 红 铅笔 的 重杠 , 默诵 或 朗诵 着 , 好像 人生 之迹 有 了 解答 。 只 在 不 快活 的 时候 , 譬如 好 月亮 引起 了 身 世之感 , 或者 执行 “ 女生 指导 ” 的 职责 , 而 女生 不 受 指导 , 反 叽咕 :“ 大不了 也 是 个 大家 毕业生 , 赁 什么 资格 来 指 指导 我们 ? 只好 管 老妈子 , 发 厕所 里 的 手纸 ! ”— — 在 这种 时候 , 她 才 发现 这些 富于 哲理 的 警句 没有 什么 邦助 。 活 诚然 不 痛快 , 死 可 也 不 容易 ; 黑夜 似乎 够 深 了 , 光明 依然 看不见 。 悲剧 里 的 恋爱 大多数 是 崇高 的 浪漫 , 她 也 觉得 结婚 以前 , 非 有 伟大 的 心灵 波折 不可 。 就 有 一件 事 。 她 决不 下 。 她 听说 女人 恋爱 经验 愈 多 , 对 男人 的 魔力 愈大 ; 又 听说 男人 只肯 娶 一颗 心 还是 童贞 纯洁 的 女人 。 假如 赵辛楣 求爱 , 自己 二者之间 , 何去何从 呢 ? 请客 前一天 , 她 福至心灵 , 想 出 一个 两面 兼顾 的 态度 , 表示 有 好多 人 发狂地 爱过 自己 , 但是 自己 并未 爱过 谁 , 所以 这 一次 还是 初恋 。 恰好 那天 她 上街 买 东西 , 店里 的 女 掌柜 问 她 :“ 小姐 , 是 不 是 在 学堂 里 念书 ? ” 这一问 减轻 了 她 心理 上 的 年龄 负担 六七岁 , 她 高兴 得 走路 像 脚 心 装置 了 弹簧 。 回校 把 这话 告诉 孙小姐 , 孙小姐 说 :“ 我 也 会 这样 问 , 您 本来 就 像 个 学生 。 ” 范 小姐 骂 她 不 老实 。 范 小姐 眼睛 稍微 近视 。 她 不 知道 美国 人 的 名言 —— Man never make passes At girls wearing glasses—— 可是 她 不 戴眼镜 。 在 学生 时代 , 上课 抄 黑板 , 非 戴眼镜 不可 ; 因为 她 所 认识 的 男同 学 , 都 够不上 借 笔记 转抄 的 交情 。 有 男生 帮忙 的 女同学 , 决不 轻易 把 这种 同心协力 、 增订 校补 的 真本 或 足本 笔记 借 人 ; 至于 都 些 没有 男生 效劳 的 女同学 , 哼 ! 范 小姐 虽然 自己 也 是 个 女人 , 对于 同性 者 的 记录 本领 , 估计 并 不过 高 。 像 一切 好学 而 又 爱 美的 女人 , 她 戴 白金 脚 无边 眼镜 ; 无边 眼镜 仿佛 不着边际 , 多少 和 脸蛋儿 融化 为 一 , 戴 了 可算 没 戴 , 不比 有边 眼镜 , 界域 分明 , 一戴 上 就 从此 挂 了 女 学究 的 招牌 。 这 副 眼镜 , 她 现在 只有 看戏 的 时候 必须 用到 。 此外 像 今天 要 赴 盛会 ; 不但 梳头 化妆 需 要 它 , 可以 观察 周密 ; 到 打扮 完 了 , 换上 衣服 , 在 半身 着 衣镜 前 远眺 自己 的 “ 概观 ”, 更 需要 它 。 她 自嫌 眼睛 没有 神 , 这是 昨夜 兴奋 太过 没 睡 好 的 缘故 。 汪太太 有涂 眼睫毛 的 油膏 , 不妨 早 去 借用 , 衬托出 眼里 一种 烟水 迷茫 的 幽梦 表情 。 周身 的 服装 也 可 请 她 批评 , 及早 修正 —— 范 小姐 是 “ 女生 指导 ”, 她 把 汪太太 奉 为 “ 女生 指导 ” 的 指导 的 。 她 五点钟 才 过 就 到 汪家 , 说 早些 来 可以 帮忙 。 汪先生 说 今天 客人 不 多 , 菜 是 向 镇上 第一家 馆子 叫 的 , 无需 帮忙 , 又 叹惜 家里 的 好 厨子 逃难 死 了 , 现在 的 用人 烧 的 菜 不能 请客 。 汪太太 说 :“ 你 相信 她 ! 她 不是 帮忙 来 的 , 她 今天 来显 显本 领 , 让 赵辛楣 知道 她 不但 学问好 、 相貌 好 , 还会 管家 呢 。 ” 范 小姐 禁止 她 胡说 , 低 声请 她 批判 自己 。 汪太太 还 嫌 她 擦 得 不够 红 , 说 应当 添点 喜色 , 就 跟 美洲 印第安人 上 战场 擦 的 颜色 同样 胜利 地红 。 她 又 问 汪太太 借 睫毛 油膏 , 还 声明 自己 不是 痧 眼 , 断 无 传染 的 危险 。 汪处厚 在 外面 只 听 得 笑声 不 绝 ; 真是 “ 有 鸡鸭 的 地方 , 粪多 ; 有 年轻 女人 的 地方 , 笑 多 。 ” 刘小姐 最后 一个 到 。 坦白 可亲 的 脸 , 身体 很 丰满 , 衣服 颇 紧 , 一动 衣服 上 就 起 波纹 。 辛楣 和鸿渐 看见 介绍 的 是 这 两位 , 失望 得 要 笑 。 彼此 都 曾 见面 , 只 没有 讲过 话 。 范 小姐 像 画 了 个 无形 的 圈子 , 把 自己 跟 辛楣 围 在 里面 , 谈话 密切 得 泼水 不 入 。 辛楣 先 说 这儿 闷得 很 , 没有 玩儿 的 地方 。 范 小姐 说 :“ 可不是 么 ? 我 也 觉得 很少 谈 得来 的 人 , 待 在 这儿 真闷 ! ” 辛楣 问 她 怎样 消遣 , 她 说 爱看 话剧 , 问辛楣 爱看 不爱 看 。 辛楣 说 :“ 我 很 喜欢 话剧 , 可惜 我 没有 看过 —— 呃 —— 多少 。 ” 范 小姐 问 曹禺 如何 。 辛楣 瞎猜 道 :“ 我 认为 他 是 最 —— 呃 —— 最 伟大 的 戏剧家 。 ” 范 小姐 快乐 地 拍 手掌 道 :“ 赵先生 , 我 真 高兴 , 你 的 意见 跟 我 完全相同 。 你 觉得 他 什么 一个 戏 最 好 ? ” 辛楣 没 料到 毕业考试 以后 , 会 有 这 一次 的 考试 。 十几年 小考 大考 训练 成 一套 虚虚实实 、 模棱两可 的 回答 本领 , 现在 全 荒疏 了 , 冒失 地说 :“ 他 是不是 写过 一本 —— 呃 ——‘ 这 不过 是 ’——” 范 小姐 的 惊骇 表情 阴止 他 说 出来 是 “ 春天 ”、“ 夏 天 ”、“ 秋天 ” 还是 “ 冬天 ”。 惊骇 像 牙 医生 用 的 口 撑 , 教 她 张 着 嘴 , 好 一会 上下 腭 合不拢 来 。 假使 丈夫 这样 愚昧无知 , 岂 不 活活 气死人 ! 幸亏 离 结婚 还远 , 有 时间 来 教导 他 。 她 在 天然 的 惊骇 表情 里 , 立刻 放些 艺术 。 辛楣 承认 无知 胡说 , 她 向 他 讲 解说 “ 李健吾 ” 并非 曹禺 用 的 化名 , 真有 其人 , 更 说 辛楣 要 看 剧本 , 她 那儿 有 。 辛 楣 忙 谢 她 。 她 忽然 笑 说 :“ 我 的 剧本 不能 借给 你 , 你 要 看 , 我 另外 想 方法 弄 来 给 你 看 。 ” 辛楣 问 不能 借 的 理由 。 范 小姐 说 她 的 剧本 有 好几种 是 作者 送 的 , 辛楣 担保 不 会 损坏 或 遗失 这种 名贵 东西 。 范 小姐 娇痴 地说 :“ 那 倒 不是 。 他们 那些 剧作家 无聊 得 很 , 在 送给 我 的 书上 胡写 了 些 东西 , 不能 给 你 看 —— 当然 , 给 你 看 也 没有 关系 。 ” 这么一来 , 辛楣 有 责任 说 非 看 不可 了 。 刘小姐 不 多 说话 , 鸿渐 今天 专 为 吃饭 而 来 , 也 只 泛泛 应酬 几句 。 倒 是 汪太太 谈 锋 甚健 , 向 刘小姐 问长问短 。 汪处厚 到 里面 去 了 一会 , 出来 对 太太 说 :“ 我 巡查 过 了 。 ” 鸿渐 问 他 查些 什么 。 汪先生 笑 说 :“ 讲 起来 真 笑话 。 我用 两个 女 用人 。 这个 丫头 , 我 一来 就 用 , 有 半年 多 了 。 此外 一个 老妈子 , 换 了 好 几次 , 始终 不 满意 。 最 初用 的 一个 天天 要 请假 回家 过夜 , 晚饭 吃 完 , 就 找 不见 她 影子 , 饭碗 都 堆 着 不 洗 。 我 想 这 怎么 成 , 换 了 一个 , 很 安静 , 来 了 十几天 , 没 回过 家 。 我 和 我 内 人 正 高兴 , 哈 , 一天 晚上 , 半夜三更 , 大门 都 给 人家 打 下来 了 。 这 女人 原来 有个 姘头 , 常常 溜 到 我 这儿 来 幽会 , 所以 她 不 回去 。 她 丈夫 得 了 风声 , 就 来 捉奸 , 真气 得 我 要死 。 最 后换 了 现在 这 一个 , 人 还 伶俐 , 教会 她 做 几样 粗菜 , 也 过得去 。 有时 她 做 的 菜 似乎 量 太少 , 我 想 , 也许 她 买菜 扣 了 钱 。 人全 贪小 利 的 :‘ 不痴不聋 , 不 作 阿家翁 ,’ 就算 了 罢 。 常换 用人 , 也 麻烦 ! 和 内人训 她 几句 完事 。 有 一次 , 高 校长 的 朋友 远道 带给 他 三十只 禾花雀 , 校长 托 我 替 他 烧 了 , 他来 吃晚饭 —— 你 知道 , 校长 喜欢 到 舍 间 来 吃晚饭 的 。 我 内 人 说 禾花雀 炸 了 吃 没有 味道 , 照 她 家乡 的 办法 , 把 肉末 填 在 禾 花雀 肚子 里 , 然后 红烧 。 那天 晚饭 没有 几个 人 , 高 校长 , 我们 夫妇俩 , 还有 数学系 的 王先生 —— 这个 人 很 有意思 。 高 先生 王先生 都 说 禾花雀 这样 烧法 最好 。 吃 完 了 , 王先生 忽然 问 禾花雀 是不是 一共 三十只 , 我们 以为 他 没有 吃够 , 他 说 不是 , 据 他计 算 , 大家 只 吃 了 二十 —— 娴 , 二十几 ? —— 二十五 只 , 应该 剩 五只 。 我 说 难道 我 打 过 偏手 , 高 校长 也 说 岂有此理 。 我 内 人 到 厨房 去 细问 , 果然 看见 半碗 汁 , 四只 —— 不是 五只 —— 禾花雀 ! 你 知道 老妈子 怎么 说 ? 她 说 她 留下来 给 我 明天 早晨 下面 吃 的 。 我们 又 气 又 笑 。 这 四只 多余 的 禾花雀 谁 都 不肯 吃 ——” “ 可惜 ! 为什么 不 送给 我 吃 ! ” 辛楣 像 要 窒息 的 人 , 突然 冲出 了 煤气 的 笼罩 , 吸口 新鲜空气 , 横 插进 这句 话 。 汪太太 笑 道 :“ 谁 教 你 那 时候 不来 呀 ? 结果 下 了 面 给 高 校长 的 。 ” 鸿渐 道 :“ 这样 说来 , 你们 这 一位 女 用人 是 个 愚忠 , 虽然 做事 欠 斟酌 , 心倒 很 好 。 ” 汪先生 抚 髭 仰面 大笑 , 汪太太 道 :“‘ 愚忠 ’? 她 才 不愚 不忠 呢 ! 我们 一 开头 也 上 了 她 的 当 。 最近 一次 , 上来 的 鸡汤 淡得 像 白开水 , 我 跟 汪先生 说 :‘ 这 不是 煮 过鸡 的 汤 , 只 像 鸡 在 里面 洗 过 一次 澡 。 ’ 他 听错 了 , 以为 我 说 ‘ 鸡 在 这水里 洗过 脚 ’, 还 跟 我 开玩笑 说 什么 ‘ 饶 你 奸似 鬼 , 喝 了 洗脚水 ’——” 大家 都 笑 , 汪先生 欣 然 领略 自己 的 妙语 ——“ 我 叫 她 来 问 , 她 直赖 。 后来 我 把 这 丫头 带哄带 吓 , 算 弄清 楚 了 。 这 老妈子 有个 儿子 , 每逢 我 这儿 请客 , 她 就 叫 他 来 , 挑好 的 给 他 躲 在 米 间 里 吃 。 我 问 这 丫头 为什么 不 早 告诉 我 , 是不是 偷嘴 她 也 有 分 。 她 不肯 说 , 到 临 了 才 漏 出来 这 老妈子 要 她 做 媳妇 , 允许 把 儿子 配给 她 。 你们 想妙 不妙 ? 所以 每次 请客 , 我 们 先 满屋子 巡查 一下 。 我 看 这 两个 全用 不 下去 了 , 有 机会 要 换掉 她们 。 ” 客人 同时 开口 , 辛楣 鸿 渐 说 :“ 用人 真 成问题 。 ” 范 小姐 说 :“ 我 听 了 怕死 人 了 , 亏得 我 是 一个 人 , 不要 用人 。 ” 刘小姐 说 :“ 我们 家里 的 老妈子 , 也 常常 作怪 。 ” 汪太太 笑 对范 小姐 说 :“ 你 快要 不是 一个 人 了 —— 刘小姐 , 你 哥哥 嫂嫂 真 亏了 你 。 ” 用人 上 了 菜 , 大家 抢 坐 。 主人 说 , 圆 桌子 坐位 不分上下 , 可是 乱 不得 。 又 劝 大 家多 吃 菜 , 因为 没有 几个 菜 。 客人 当然 说 , 菜太丰 了 , 就 只 几个 人 , 怕 吃不下 许多 。 汪先生 说 :“ 咦 , 今天 倒 忘 了 把 范 小姐 同房 的 孙小姐 找 来 , 她 从没 来过 。 ” 范小 姐 斜眼 望 身旁 的 辛楣 。 鸿渐 听 人 说起 孙小姐 , 心 直跳 , 脸上 发热 , 自觉 可笑 , 孙小 姐 跟 自己 有 什么 关系 。 汪太太 道 :“ 最初 赵先生 带 了 这么 一位 小姐 来 , 我们 都 猜 是 赵先生 的 情人 呢 , 后来 才 知道 不相干 。 ” 辛楣 对鸿渐 笑 道 :“ 你 瞧 谣言 多 可怕 ! ” 范 小姐 道 :“ 孙小姐 现在 有情人 了 —— 这 可不是 谣言 , 我 跟 她 同房 , 知道 得 很 清楚 。 ” 辛楣 问 谁 , 鸿渐 满以为 要说 到 自己 , 强 作 安详 。 范 小姐 道 :“ 我 不能 漏泄 她 的 秘密 。 ” 鸿渐 慌 得 拚命 吃 菜 , 不让 脸部 肌肉 平定 下来 有 正确 的 表情 。 辛楣 掠 了 鸿 渐 一眼 , 微笑 说 :“ 也许 我 知道 是 谁 , 不用 你 说 。 ” 鸿渐 含 着 一口 菜 , 险 的 说 出来 : “ 别 胡闹 。 ” 范 小姐 误会 辛楣 的 微笑 , 心安 虑 得 地 说 :“ 你 也 知道 了 ? 消息 好 灵通 ! 陆子潇 追求 她 还是 这次 寒假 里 的 事 呢 , 天天 通信 , 要 好 得 很 。 你们 那 时候 在 桂林 , 怎么 会 知道 ? ” 鸿渐 情感 像 个 漩涡 。 自己 没牵 到 , 可以 放心 。 但 听说 孙小姐 和 旁人 好 , 又 剌 心 难受 。 自己 并未 爱上 孙小姐 , 何以 不愿 她 跟 陆子 潇要 好 ? 孙小姐 有 她 的 可爱 , 不过 她 妩媚 得 不稳固 , 妩媚 得 勉强 , 不是 真实 的 美丽 。 脾气 当然 讨人喜欢 —— 这全 是 辛 楣 不好 , 开玩笑 开 得 自己 心里 种 了 根 。 像 陆子潇 那样 人 , 她 决不会 看中 的 。 可是 范 小姐 说 他们 天天 通信 , 也 决不会 凭空 撒谎 。 忽然 减了 兴致 。 汪氏 夫妇 和 刘小姐 听 了 都 惊奇 。 辛楣 采取 大 政治家 听取 情报 的 态度 , 仿佛 早有 所知 似的 , 沉着脸 回答 :“ 我 有 我 的 报道 。 陆子潇 曾经 请方 先生 替 他 介绍 孙小姐 , 我 不 赞成 。 子潇 年纪 太 大 ——” 汪太太 道 :“ 你 少管闲事 罢 。 你 又 不是 她 真的 ‘ 叔叔 ’, 就是 真 ‘ 叔叔 ’ 又 怎么样 —— 早知如此 , 咱们 今天 倒 没有 请 他们 那 一对 也 来 。 不过 子潇 有点 小鬼 样子 , 我 不大 喜欢 。 ” 汪先生 摇头 道 :“ 那 不行 。 历史系 的 人 , 少 来往 为妙 。 子潇 是 历史系 的 台柱 教 授 , 当然 不算 小鬼 。 可是 他 比 小鬼 都 坏 , 他 是 个 小人 , 哈哈 ! 他 这个 人爱 搬 嘴 。 韩 学愈 多 心得 很 , 你 请 他 手下人 吃饭 而 不 请 他 , 他 就 疑心 你 有 阴谋 要 勾结 人 。 学校 里 已经 什么 ‘ 粤 派 ’,‘ 少壮派 ’,‘ 留日 派 ’ 闹 得 乌烟瘴气 了 。 赵先生 , 方 先生 , 你们 两位 在 我 这儿 吃饭 , 不怕 人家 说 你们 是 ‘ 汪派 ’ 么 ? 刘小姐 的 哥哥 已经 有人 说 他 是 ‘ 汪派 ’ 了 。 ” 辛楣 道 :“ 我 知道 同事 里 有 好几个 小 组织 , 常常 聚餐 , 我 跟鸿渐 一个 都 不 参加 , 随 他们 编派 我们 什么 。 ” 汪先生 道 :“ 你们 是 高 校长 嫡系 里 的 ‘ 从龙派 ’—— 高 先生 的 亲戚 或者 门生 故 交 。 方 先生 当然 跟 高 先生 原来 不 认识 , 可是 因为 赵先生 间接 的 关系 , 算 ‘ 从龙派 ’ 的 外围 或者 龙 身上 的 晴蜓 , 呵呵 ! 方 先生 , 我 和 你 开玩笑 —— 我 知道 这全 是 捕风 捉 影 , 否则 我决 不敢 请 二位 到 舍间 来 玩儿 了 。 ” 范 小姐 对 学校 派别 毫无 兴趣 , 只 觉得 对 孙小姐 还有 攻击 的 义务 :“ 学校 里 闹 党 派 , 真 没有 意思 。 孙小姐 人 是 顶 好 的 , 就是 太 邋遢 , 满 房间 都 是 她 的 东西 —— 呃 , 赵先生 , 对不住 , 我 忘掉 她 是 你 的 ‘ 侄女儿 ’,” 羞缩 无以 自容 地 笑 。 辛楣 道 :“ 那有 什么 关系 。 可是 , 鸿渐 , 咱们 同路 来 并 不 觉得 她 邋遢 。 ” 鸿渐 因为 人家 说 他 是 “ 从龙派 ” 外围 , 又 惊 又 气 , 给 辛楣 一问 , 随口 说声 “ 是 ”。 汪太太 道 :“ 听说 方 先生 很能 说话 , 为什么 今天 不 讲话 。 ” 方鸿渐 忙 说 , 菜 太 好 了 , 吃 菜 连 舌头 都 吃 下去 了 。 吃 到 一半 , 又 谈起 没法 消遣 。 汪太太 说 , 她 有 一副 牌 , 可是 家 跟 学校 住 得 近 — — 汪先生 没 让 她 说完 , 插嘴 说 :“ 内 人 神经衰弱 , 打牌 的 声音 太闹 , 所以 不 打 —— 这时候 打 门 , 有 谁 会 来 ? ” “ 哈 , 汪太太 , 请客 为什么 不请 我 ? 汪先生 , 我 是 闻 着 香味 寻来 的 ,” 高松年 一路 说 着 话 进来 。 大家 肃然 起立 , 出位 恭接 , 只有 汪太太 懒洋洋 扶 着 椅背 , 半起 半 坐 道 :“ 吃 过 晚饭 没有 ? 还 来 吃 一点 ,” 一壁 叫 用人 添 椅子 碗筷 。 辛楣 忙 把 自己 坐 的 首位 让 出来 , 和范 小姐 不再 连席 。 高 校长 虚 让 一下 , 泰然 坐下 , 正拿起 筷 , 眼睛 绕桌 一转 , 嚷 道 :“ 这位 子 不成 ! 你们 这 坐位 有意思 的 , 我 真 糊涂 ! 怎么 把 你们 俩 拆开 了 ; 辛楣 , 你 来 坐 。 ” 辛楣 不肯 。 高 校长 让范 小姐 , 范 小姐 只是 笑 , 身子 像 一条 饧糖 粘 在 椅 子里 。 校长 没法 , 说 :“ 好 , 好 ! 天下 大势 , 合久必分 , 分久必合 ,” 呵呵大笑 , 又 恭维 范 小姐 漂亮 , 喝 了 一口 酒 , 刮得 光滑 的 黄脸 发亮 像 擦 过油 的 黄 皮鞋 。 鸿渐 为了 副教授 的 事 , 心里 对 高松年 老 不 痛快 , 因此 接触 极少 , 没想到 他 这样 的 和易近人 。 高松年 研究 生物学 , 知道 “ 适者生存 ” 是 天经地义 。 他 自负 最能 适应 环境 , 对 什么 人 , 在 什么 场合 , 说 什么 话 。 旧 小说 里 提起 “ 二十万 禁军 教头 ”, 总 说 他 “ 十八般武艺 , 件 件 都 精 ”; 高松年 身为 校长 , 对 学校 里 三院 十系 的 学问 , 样 样都通 —— 这个 “ 通 ” 就 像 “ 火车 畅通 ”,“ 肠胃 通顺 ” 的 “ 通 ”, 几句 门面话 从 耳朵 里 进去 直通 到 嘴里 出来 , 一点 不在 脑子里 停留 。 今天 政治 学会 开 成立 会 , 恭请 演讲 , 他会 畅论 国际 关系 , 把 法西斯主义 跟 共产主义 比较 , 归根结底 是 中国 现行 的 政制 最好 。 明天 文学 研究会 举行 联欢会 , 他 训话 里 除掉 说 诗歌 是 “ 民族 的 灵魂 ”, 文学 是 “ 心理 建设 的 工具 ” 以外 , 还要 勉励 在 坐 诸位 做 “ 印度 的 泰戈尔 , 英国 的 莎 士 比亚 , 法国 的 —— 呃 —— 法国 的 —— 罗索 ( 声音 又 像 “ 噜 口苏 ”, 意思 是 卢梭 ) , 德国 的 歌德 , 美国 的 —— 美国 的 文学家 太多 了 。 ” 后天 物理学 会 迎新会 上 , 他 那 时候 没有 原子弹 可 讲 , 只 可以 呼唤 几声 相对论 , 害得 隔 了 大 海洋 的 爱因斯坦 右 耳朵 发烧 , 连 打喷嚏 。 此外 他 还 会 跟 军事 教官 闲谈 , 说 一两个 “ 他妈的 ”! 那 教官 惊喜 得 刮目相看 , 引 为 同道 。 今天 是 几个 熟人 吃 便饭 , 并且 有 女人 , 他 当然 谑浪笑傲 , 另有 适应 。 汪太太 说 :“ 我们 正在 怪 你 , 为什么 办 学校 挑 这个 鬼 地方 , 人 都 闷得 死 的 。 ” “ 闷死 了 我 可偿 不 起命 哪 ! 偿 旁人 的 命 , 我 勉强 可以 。 汪太太 的 命 , 宝贵 得 很 , 我偿 不起 。 汪先生 , 是不是 ? ” 上司 如此 幽默 , 大家 奉公 尽职 , 敬笑 两声 或 一声 不等 。 赵辛楣 道 :“ 有 无线电 听听 就 好 了 。 ” 范 小姐 也 说 她 喜欢 听 无线电 。 汪处厚 道 :“ 地方 僻陋 也 有 好处 。 大家 没法 消遣 , 只能 彼此 来往 , 关系 就 亲密 了 。 朋友 是 这样 结交 起来 的 , 也许 从 朋友 而 更 进 一层 —— 赵先生 , 方 先生 , 两位 小 姐 , 唔 ? ” 高 校长 用 唱 党歌 、 校歌 、 带头 喊口 的 声音 叫 “ 好 ”! 敬 大家 一杯 。


第七章 (2) Chapter VII (2)

范 小姐 发现 心里 有 秘密 , 跟 喉咙 里 有 咳嗽 一样 的 痒 得 难熬 。 要 人 知道 自己 有个 秘密 , 而 不让 人 知道 是 个 什么 秘密 , 等 他们 问 , 要 他们 猜 , 这是 人性 的 虚荣 。 范小 姐 就 缺少 这样 一个 切切私语 的 盘问 者 。 她 跟 孙小姐 是 同房 , 照例 不会 要 好 , 她 好好 地 一个 人住 一间 大 屋子 , 平空 给 孙小姐 分 去 一半 。 假如 孙小姐 漂亮 阔绰 , 也许 可以 原谅 , 偏偏 又 只是 那么 平常 的 女孩子 。 倒算 上海 的 来 的 , 除掉 旗袍 短 一些 , 就 看 不 出 有 什么 地方 比 自己 时髦 。 所以 两人 虽然 常常 同 上街 买 东西 , 并 不 推心置腹 。 自从 汪太太 说 要 为 她 跟 赵辛楣 介绍 , 她 对 孙小姐 更起 了 戒心 , 因为 孙小姐 常说 到 教授 宿 舍看 辛楣 去 的 。 当然 孙小姐 千诉 过 , 一向 叫 辛楣 “ 赵 叔叔 ”, 可是 现在 的 女孩子 很 容易 忘掉 尊卑 之分 。 汪家 来 的 帖子 , 她 讳莫如深 。 她 平时 有个 嗜好 , 爱看 话剧 , 尤 其是 悲剧 。 这儿 的 地方 戏院 不演 话剧 , 她 就 把 现代 本国 剧作家 的 名剧 尽量 买来 细读 。 对话 里 的 句子 像 :“ 咱们 要 勇敢 ! 勇敢 ! 勇敢 ! ”“ 活要 活得 痛快 , 死 要死 得 干 脆 ! ”“ 黑夜 已经 这么 深 了 , 光明 还会 遥远 么 ? ” 她 全 在 旁边 打 了 红 铅笔 的 重杠 , 默诵 或 朗诵 着 , 好像 人生 之迹 有 了 解答 。 只 在 不 快活 的 时候 , 譬如 好 月亮 引起 了 身 世之感 , 或者 执行 “ 女生 指导 ” 的 职责 , 而 女生 不 受 指导 , 反 叽咕 :“ 大不了 也 是 个 大家 毕业生 , 赁 什么 资格 来 指 指导 我们 ? 只好 管 老妈子 , 发 厕所 里 的 手纸 ! ”— — 在 这种 时候 , 她 才 发现 这些 富于 哲理 的 警句 没有 什么 邦助 。 活 诚然 不 痛快 , 死 可 也 不 容易 ; 黑夜 似乎 够 深 了 , 光明 依然 看不见 。 悲剧 里 的 恋爱 大多数 是 崇高 的 浪漫 , 她 也 觉得 结婚 以前 , 非 有 伟大 的 心灵 波折 不可 。 就 有 一件 事 。 她 决不 下 。 她 听说 女人 恋爱 经验 愈 多 , 对 男人 的 魔力 愈大 ; 又 听说 男人 只肯 娶 一颗 心 还是 童贞 纯洁 的 女人 。 假如 赵辛楣 求爱 , 自己 二者之间 , 何去何从 呢 ? 请客 前一天 , 她 福至心灵 , 想 出 一个 两面 兼顾 的 态度 , 表示 有 好多 人 发狂地 爱过 自己 , 但是 自己 并未 爱过 谁 , 所以 这 一次 还是 初恋 。 恰好 那天 她 上街 买 东西 , 店里 的 女 掌柜 问 她 :“ 小姐 , 是 不 是 在 学堂 里 念书 ? ” 这一问 减轻 了 她 心理 上 的 年龄 负担 六七岁 , 她 高兴 得 走路 像 脚 心 装置 了 弹簧 。 回校 把 这话 告诉 孙小姐 , 孙小姐 说 :“ 我 也 会 这样 问 , 您 本来 就 像 个 学生 。 ” 范 小姐 骂 她 不 老实 。 范 小姐 眼睛 稍微 近视 。 她 不 知道 美国 人 的 名言 ——   Man never make passes   At girls wearing glasses—— 可是 她 不 戴眼镜 。 在 学生 时代 , 上课 抄 黑板 , 非 戴眼镜 不可 ; 因为 她 所 认识 的 男同 学 , 都 够不上 借 笔记 转抄 的 交情 。 有 男生 帮忙 的 女同学 , 决不 轻易 把 这种 同心协力 、 增订 校补 的 真本 或 足本 笔记 借 人 ; 至于 都 些 没有 男生 效劳 的 女同学 , 哼 ! 范 小姐 虽然 自己 也 是 个 女人 , 对于 同性 者 的 记录 本领 , 估计 并 不过 高 。 像 一切 好学 而 又 爱 美的 女人 , 她 戴 白金 脚 无边 眼镜 ; 无边 眼镜 仿佛 不着边际 , 多少 和 脸蛋儿 融化 为 一 , 戴 了 可算 没 戴 , 不比 有边 眼镜 , 界域 分明 , 一戴 上 就 从此 挂 了 女 学究 的 招牌 。 这 副 眼镜 , 她 现在 只有 看戏 的 时候 必须 用到 。 此外 像 今天 要 赴 盛会 ; 不但 梳头 化妆 需 要 它 , 可以 观察 周密 ; 到 打扮 完 了 , 换上 衣服 , 在 半身 着 衣镜 前 远眺 自己 的 “ 概观 ”, 更 需要 它 。 她 自嫌 眼睛 没有 神 , 这是 昨夜 兴奋 太过 没 睡 好 的 缘故 。 汪太太 有涂 眼睫毛 的 油膏 , 不妨 早 去 借用 , 衬托出 眼里 一种 烟水 迷茫 的 幽梦 表情 。 周身 的 服装 也 可 请 她 批评 , 及早 修正 —— 范 小姐 是 “ 女生 指导 ”, 她 把 汪太太 奉 为 “ 女生 指导 ” 的 指导 的 。 她 五点钟 才 过 就 到 汪家 , 说 早些 来 可以 帮忙 。 汪先生 说 今天 客人 不 多 , 菜 是 向 镇上 第一家 馆子 叫 的 , 无需 帮忙 , 又 叹惜 家里 的 好 厨子 逃难 死 了 , 现在 的 用人 烧 的 菜 不能 请客 。 汪太太 说 :“ 你 相信 她 ! 她 不是 帮忙 来 的 , 她 今天 来显 显本 领 , 让 赵辛楣 知道 她 不但 学问好 、 相貌 好 , 还会 管家 呢 。 ” 范 小姐 禁止 她 胡说 , 低 声请 她 批判 自己 。 汪太太 还 嫌 她 擦 得 不够 红 , 说 应当 添点 喜色 , 就 跟 美洲 印第安人 上 战场 擦 的 颜色 同样 胜利 地红 。 她 又 问 汪太太 借 睫毛 油膏 , 还 声明 自己 不是 痧 眼 , 断 无 传染 的 危险 。 汪处厚 在 外面 只 听 得 笑声 不 绝 ; 真是 “ 有 鸡鸭 的 地方 , 粪多 ; 有 年轻 女人 的 地方 , 笑 多 。 ”    刘小姐 最后 一个 到 。 坦白 可亲 的 脸 , 身体 很 丰满 , 衣服 颇 紧 , 一动 衣服 上 就 起 波纹 。 辛楣 和鸿渐 看见 介绍 的 是 这 两位 , 失望 得 要 笑 。 彼此 都 曾 见面 , 只 没有 讲过 话 。 范 小姐 像 画 了 个 无形 的 圈子 , 把 自己 跟 辛楣 围 在 里面 , 谈话 密切 得 泼水 不 入 。 辛楣 先 说 这儿 闷得 很 , 没有 玩儿 的 地方 。 范 小姐 说 :“ 可不是 么 ? 我 也 觉得 很少 谈 得来 的 人 , 待 在 这儿 真闷 ! ” 辛楣 问 她 怎样 消遣 , 她 说 爱看 话剧 , 问辛楣 爱看 不爱 看 。 辛楣 说 :“ 我 很 喜欢 话剧 , 可惜 我 没有 看过 —— 呃 —— 多少 。 ” 范 小姐 问 曹禺 如何 。 辛楣 瞎猜 道 :“ 我 认为 他 是 最 —— 呃 —— 最 伟大 的 戏剧家 。 ” 范 小姐 快乐 地 拍 手掌 道 :“ 赵先生 , 我 真 高兴 , 你 的 意见 跟 我 完全相同 。 你 觉得 他 什么 一个 戏 最 好 ? ” 辛楣 没 料到 毕业考试 以后 , 会 有 这 一次 的 考试 。 十几年 小考 大考 训练 成 一套 虚虚实实 、 模棱两可 的 回答 本领 , 现在 全 荒疏 了 , 冒失 地说 :“ 他 是不是 写过 一本 —— 呃 ——‘ 这 不过 是 ’——” 范 小姐 的 惊骇 表情 阴止 他 说 出来 是 “ 春天 ”、“ 夏 天 ”、“ 秋天 ” 还是 “ 冬天 ”。 惊骇 像 牙 医生 用 的 口 撑 , 教 她 张 着 嘴 , 好 一会 上下 腭 合不拢 来 。 假使 丈夫 这样 愚昧无知 , 岂 不 活活 气死人 ! 幸亏 离 结婚 还远 , 有 时间 来 教导 他 。 她 在 天然 的 惊骇 表情 里 , 立刻 放些 艺术 。 辛楣 承认 无知 胡说 , 她 向 他 讲 解说 “ 李健吾 ” 并非 曹禺 用 的 化名 , 真有 其人 , 更 说 辛楣 要 看 剧本 , 她 那儿 有 。 辛 楣 忙 谢 她 。 她 忽然 笑 说 :“ 我 的 剧本 不能 借给 你 , 你 要 看 , 我 另外 想 方法 弄 来 给 你 看 。 ” 辛楣 问 不能 借 的 理由 。 范 小姐 说 她 的 剧本 有 好几种 是 作者 送 的 , 辛楣 担保 不 会 损坏 或 遗失 这种 名贵 东西 。 范 小姐 娇痴 地说 :“ 那 倒 不是 。 他们 那些 剧作家 无聊 得 很 , 在 送给 我 的 书上 胡写 了 些 东西 , 不能 给 你 看 —— 当然 , 给 你 看 也 没有 关系 。 ” 这么一来 , 辛楣 有 责任 说 非 看 不可 了 。 刘小姐 不 多 说话 , 鸿渐 今天 专 为 吃饭 而 来 , 也 只 泛泛 应酬 几句 。 倒 是 汪太太 谈 锋 甚健 , 向 刘小姐 问长问短 。 汪处厚 到 里面 去 了 一会 , 出来 对 太太 说 :“ 我 巡查 过 了 。 ” 鸿渐 问 他 查些 什么 。 汪先生 笑 说 :“ 讲 起来 真 笑话 。 我用 两个 女 用人 。 这个 丫头 , 我 一来 就 用 , 有 半年 多 了 。 此外 一个 老妈子 , 换 了 好 几次 , 始终 不 满意 。 最 初用 的 一个 天天 要 请假 回家 过夜 , 晚饭 吃 完 , 就 找 不见 她 影子 , 饭碗 都 堆 着 不 洗 。 我 想 这 怎么 成 , 换 了 一个 , 很 安静 , 来 了 十几天 , 没 回过 家 。 我 和 我 内 人 正 高兴 , 哈 , 一天 晚上 , 半夜三更 , 大门 都 给 人家 打 下来 了 。 这 女人 原来 有个 姘头 , 常常 溜 到 我 这儿 来 幽会 , 所以 她 不 回去 。 她 丈夫 得 了 风声 , 就 来 捉奸 , 真气 得 我 要死 。 最 后换 了 现在 这 一个 , 人 还 伶俐 , 教会 她 做 几样 粗菜 , 也 过得去 。 有时 她 做 的 菜 似乎 量 太少 , 我 想 , 也许 她 买菜 扣 了 钱 。 人全 贪小 利 的 :‘ 不痴不聋 , 不 作 阿家翁 ,’ 就算 了 罢 。 常换 用人 , 也 麻烦 ! 和 内人训 她 几句 完事 。 有 一次 , 高 校长 的 朋友 远道 带给 他 三十只 禾花雀 , 校长 托 我 替 他 烧 了 , 他来 吃晚饭 —— 你 知道 , 校长 喜欢 到 舍 间 来 吃晚饭 的 。 我 内 人 说 禾花雀 炸 了 吃 没有 味道 , 照 她 家乡 的 办法 , 把 肉末 填 在 禾 花雀 肚子 里 , 然后 红烧 。 那天 晚饭 没有 几个 人 , 高 校长 , 我们 夫妇俩 , 还有 数学系 的 王先生 —— 这个 人 很 有意思 。 高 先生 王先生 都 说 禾花雀 这样 烧法 最好 。 吃 完 了 , 王先生 忽然 问 禾花雀 是不是 一共 三十只 , 我们 以为 他 没有 吃够 , 他 说 不是 , 据 他计 算 , 大家 只 吃 了 二十 —— 娴 , 二十几 ? —— 二十五 只 , 应该 剩 五只 。 我 说 难道 我 打 过 偏手 , 高 校长 也 说 岂有此理 。 我 内 人 到 厨房 去 细问 , 果然 看见 半碗 汁 , 四只 —— 不是 五只 —— 禾花雀 ! 你 知道 老妈子 怎么 说 ? 她 说 她 留下来 给 我 明天 早晨 下面 吃 的 。 我们 又 气 又 笑 。 这 四只 多余 的 禾花雀 谁 都 不肯 吃 ——”   “ 可惜 ! 为什么 不 送给 我 吃 ! ” 辛楣 像 要 窒息 的 人 , 突然 冲出 了 煤气 的 笼罩 , 吸口 新鲜空气 , 横 插进 这句 话 。 汪太太 笑 道 :“ 谁 教 你 那 时候 不来 呀 ? 结果 下 了 面 给 高 校长 的 。 ”    鸿渐 道 :“ 这样 说来 , 你们 这 一位 女 用人 是 个 愚忠 , 虽然 做事 欠 斟酌 , 心倒 很 好 。 ”    汪先生 抚 髭 仰面 大笑 , 汪太太 道 :“‘ 愚忠 ’? 她 才 不愚 不忠 呢 ! 我们 一 开头 也 上 了 她 的 当 。 最近 一次 , 上来 的 鸡汤 淡得 像 白开水 , 我 跟 汪先生 说 :‘ 这 不是 煮 过鸡 的 汤 , 只 像 鸡 在 里面 洗 过 一次 澡 。 ’ 他 听错 了 , 以为 我 说 ‘ 鸡 在 这水里 洗过 脚 ’, 还 跟 我 开玩笑 说 什么 ‘ 饶 你 奸似 鬼 , 喝 了 洗脚水 ’——” 大家 都 笑 , 汪先生 欣 然 领略 自己 的 妙语 ——“ 我 叫 她 来 问 , 她 直赖 。 后来 我 把 这 丫头 带哄带 吓 , 算 弄清 楚 了 。 这 老妈子 有个 儿子 , 每逢 我 这儿 请客 , 她 就 叫 他 来 , 挑好 的 给 他 躲 在 米 间 里 吃 。 我 问 这 丫头 为什么 不 早 告诉 我 , 是不是 偷嘴 她 也 有 分 。 她 不肯 说 , 到 临 了 才 漏 出来 这 老妈子 要 她 做 媳妇 , 允许 把 儿子 配给 她 。 你们 想妙 不妙 ? 所以 每次 请客 , 我 们 先 满屋子 巡查 一下 。 我 看 这 两个 全用 不 下去 了 , 有 机会 要 换掉 她们 。 ”    客人 同时 开口 , 辛楣 鸿 渐 说 :“ 用人 真 成问题 。 ” 范 小姐 说 :“ 我 听 了 怕死 人 了 , 亏得 我 是 一个 人 , 不要 用人 。 ” 刘小姐 说 :“ 我们 家里 的 老妈子 , 也 常常 作怪 。 ”    汪太太 笑 对范 小姐 说 :“ 你 快要 不是 一个 人 了 —— 刘小姐 , 你 哥哥 嫂嫂 真 亏了 你 。 ”    用人 上 了 菜 , 大家 抢 坐 。 主人 说 , 圆 桌子 坐位 不分上下 , 可是 乱 不得 。 又 劝 大 家多 吃 菜 , 因为 没有 几个 菜 。 客人 当然 说 , 菜太丰 了 , 就 只 几个 人 , 怕 吃不下 许多 。 汪先生 说 :“ 咦 , 今天 倒 忘 了 把 范 小姐 同房 的 孙小姐 找 来 , 她 从没 来过 。 ” 范小 姐 斜眼 望 身旁 的 辛楣 。 鸿渐 听 人 说起 孙小姐 , 心 直跳 , 脸上 发热 , 自觉 可笑 , 孙小 姐 跟 自己 有 什么 关系 。 汪太太 道 :“ 最初 赵先生 带 了 这么 一位 小姐 来 , 我们 都 猜 是 赵先生 的 情人 呢 , 后来 才 知道 不相干 。 ” 辛楣 对鸿渐 笑 道 :“ 你 瞧 谣言 多 可怕 ! ” 范 小姐 道 :“ 孙小姐 现在 有情人 了 —— 这 可不是 谣言 , 我 跟 她 同房 , 知道 得 很 清楚 。 ” 辛楣 问 谁 , 鸿渐 满以为 要说 到 自己 , 强 作 安详 。 范 小姐 道 :“ 我 不能 漏泄 她 的 秘密 。 ” 鸿渐 慌 得 拚命 吃 菜 , 不让 脸部 肌肉 平定 下来 有 正确 的 表情 。 辛楣 掠 了 鸿 渐 一眼 , 微笑 说 :“ 也许 我 知道 是 谁 , 不用 你 说 。 ” 鸿渐 含 着 一口 菜 , 险 的 说 出来 : “ 别 胡闹 。 ” 范 小姐 误会 辛楣 的 微笑 , 心安 虑 得 地 说 :“ 你 也 知道 了 ? 消息 好 灵通 ! 陆子潇 追求 她 还是 这次 寒假 里 的 事 呢 , 天天 通信 , 要 好 得 很 。 你们 那 时候 在 桂林 , 怎么 会 知道 ? ”    鸿渐 情感 像 个 漩涡 。 自己 没牵 到 , 可以 放心 。 但 听说 孙小姐 和 旁人 好 , 又 剌 心 难受 。 自己 并未 爱上 孙小姐 , 何以 不愿 她 跟 陆子 潇要 好 ? 孙小姐 有 她 的 可爱 , 不过 她 妩媚 得 不稳固 , 妩媚 得 勉强 , 不是 真实 的 美丽 。 脾气 当然 讨人喜欢 —— 这全 是 辛 楣 不好 , 开玩笑 开 得 自己 心里 种 了 根 。 像 陆子潇 那样 人 , 她 决不会 看中 的 。 可是 范 小姐 说 他们 天天 通信 , 也 决不会 凭空 撒谎 。 忽然 减了 兴致 。 汪氏 夫妇 和 刘小姐 听 了 都 惊奇 。 辛楣 采取 大 政治家 听取 情报 的 态度 , 仿佛 早有 所知 似的 , 沉着脸 回答 :“ 我 有 我 的 报道 。 陆子潇 曾经 请方 先生 替 他 介绍 孙小姐 , 我 不 赞成 。 子潇 年纪 太 大 ——”   汪太太 道 :“ 你 少管闲事 罢 。 你 又 不是 她 真的 ‘ 叔叔 ’, 就是 真 ‘ 叔叔 ’ 又 怎么样 —— 早知如此 , 咱们 今天 倒 没有 请 他们 那 一对 也 来 。 不过 子潇 有点 小鬼 样子 , 我 不大 喜欢 。 ”    汪先生 摇头 道 :“ 那 不行 。 历史系 的 人 , 少 来往 为妙 。 子潇 是 历史系 的 台柱 教 授 , 当然 不算 小鬼 。 可是 他 比 小鬼 都 坏 , 他 是 个 小人 , 哈哈 ! 他 这个 人爱 搬 嘴 。 韩 学愈 多 心得 很 , 你 请 他 手下人 吃饭 而 不 请 他 , 他 就 疑心 你 有 阴谋 要 勾结 人 。 学校 里 已经 什么 ‘ 粤 派 ’,‘ 少壮派 ’,‘ 留日 派 ’ 闹 得 乌烟瘴气 了 。 赵先生 , 方 先生 , 你们 两位 在 我 这儿 吃饭 , 不怕 人家 说 你们 是 ‘ 汪派 ’ 么 ? 刘小姐 的 哥哥 已经 有人 说 他 是 ‘ 汪派 ’ 了 。 ”    辛楣 道 :“ 我 知道 同事 里 有 好几个 小 组织 , 常常 聚餐 , 我 跟鸿渐 一个 都 不 参加 , 随 他们 编派 我们 什么 。 ”    汪先生 道 :“ 你们 是 高 校长 嫡系 里 的 ‘ 从龙派 ’—— 高 先生 的 亲戚 或者 门生 故 交 。 方 先生 当然 跟 高 先生 原来 不 认识 , 可是 因为 赵先生 间接 的 关系 , 算 ‘ 从龙派 ’ 的 外围 或者 龙 身上 的 晴蜓 , 呵呵 ! 方 先生 , 我 和 你 开玩笑 —— 我 知道 这全 是 捕风 捉 影 , 否则 我决 不敢 请 二位 到 舍间 来 玩儿 了 。 ”    范 小姐 对 学校 派别 毫无 兴趣 , 只 觉得 对 孙小姐 还有 攻击 的 义务 :“ 学校 里 闹 党 派 , 真 没有 意思 。 孙小姐 人 是 顶 好 的 , 就是 太 邋遢 , 满 房间 都 是 她 的 东西 —— 呃 , 赵先生 , 对不住 , 我 忘掉 她 是 你 的 ‘ 侄女儿 ’,” 羞缩 无以 自容 地 笑 。 辛楣 道 :“ 那有 什么 关系 。 可是 , 鸿渐 , 咱们 同路 来 并 不 觉得 她 邋遢 。 ”    鸿渐 因为 人家 说 他 是 “ 从龙派 ” 外围 , 又 惊 又 气 , 给 辛楣 一问 , 随口 说声 “ 是 ”。 汪太太 道 :“ 听说 方 先生 很能 说话 , 为什么 今天 不 讲话 。 ” 方鸿渐 忙 说 , 菜 太 好 了 , 吃 菜 连 舌头 都 吃 下去 了 。 吃 到 一半 , 又 谈起 没法 消遣 。 汪太太 说 , 她 有 一副 牌 , 可是 家 跟 学校 住 得 近 — — 汪先生 没 让 她 说完 , 插嘴 说 :“ 内 人 神经衰弱 , 打牌 的 声音 太闹 , 所以 不 打 —— 这时候 打 门 , 有 谁 会 来 ? ”   “ 哈 , 汪太太 , 请客 为什么 不请 我 ? 汪先生 , 我 是 闻 着 香味 寻来 的 ,” 高松年 一路 说 着 话 进来 。 大家 肃然 起立 , 出位 恭接 , 只有 汪太太 懒洋洋 扶 着 椅背 , 半起 半 坐 道 :“ 吃 过 晚饭 没有 ? 还 来 吃 一点 ,” 一壁 叫 用人 添 椅子 碗筷 。 辛楣 忙 把 自己 坐 的 首位 让 出来 , 和范 小姐 不再 连席 。 高 校长 虚 让 一下 , 泰然 坐下 , 正拿起 筷 , 眼睛 绕桌 一转 , 嚷 道 :“ 这位 子 不成 ! 你们 这 坐位 有意思 的 , 我 真 糊涂 ! 怎么 把 你们 俩 拆开 了 ; 辛楣 , 你 来 坐 。 ” 辛楣 不肯 。 高 校长 让范 小姐 , 范 小姐 只是 笑 , 身子 像 一条 饧糖 粘 在 椅 子里 。 校长 没法 , 说 :“ 好 , 好 ! 天下 大势 , 合久必分 , 分久必合 ,” 呵呵大笑 , 又 恭维 范 小姐 漂亮 , 喝 了 一口 酒 , 刮得 光滑 的 黄脸 发亮 像 擦 过油 的 黄 皮鞋 。 鸿渐 为了 副教授 的 事 , 心里 对 高松年 老 不 痛快 , 因此 接触 极少 , 没想到 他 这样 的 和易近人 。 高松年 研究 生物学 , 知道 “ 适者生存 ” 是 天经地义 。 他 自负 最能 适应 环境 , 对 什么 人 , 在 什么 场合 , 说 什么 话 。 旧 小说 里 提起 “ 二十万 禁军 教头 ”, 总 说 他 “ 十八般武艺 , 件 件 都 精 ”; 高松年 身为 校长 , 对 学校 里 三院 十系 的 学问 , 样 样都通 —— 这个 “ 通 ” 就 像 “ 火车 畅通 ”,“ 肠胃 通顺 ” 的 “ 通 ”, 几句 门面话 从 耳朵 里 进去 直通 到 嘴里 出来 , 一点 不在 脑子里 停留 。 今天 政治 学会 开 成立 会 , 恭请 演讲 , 他会 畅论 国际 关系 , 把 法西斯主义 跟 共产主义 比较 , 归根结底 是 中国 现行 的 政制 最好 。 明天 文学 研究会 举行 联欢会 , 他 训话 里 除掉 说 诗歌 是 “ 民族 的 灵魂 ”, 文学 是 “ 心理 建设 的 工具 ” 以外 , 还要 勉励 在 坐 诸位 做 “ 印度 的 泰戈尔 , 英国 的 莎 士 比亚 , 法国 的 —— 呃 —— 法国 的 —— 罗索 ( 声音 又 像 “ 噜 口苏 ”, 意思 是 卢梭 ) , 德国 的 歌德 , 美国 的 —— 美国 的 文学家 太多 了 。 ” 后天 物理学 会 迎新会 上 , 他 那 时候 没有 原子弹 可 讲 , 只 可以 呼唤 几声 相对论 , 害得 隔 了 大 海洋 的 爱因斯坦 右 耳朵 发烧 , 连 打喷嚏 。 此外 他 还 会 跟 军事 教官 闲谈 , 说 一两个 “ 他妈的 ”! 那 教官 惊喜 得 刮目相看 , 引 为 同道 。 今天 是 几个 熟人 吃 便饭 , 并且 有 女人 , 他 当然 谑浪笑傲 , 另有 适应 。 汪太太 说 :“ 我们 正在 怪 你 , 为什么 办 学校 挑 这个 鬼 地方 , 人 都 闷得 死 的 。 ”   “ 闷死 了 我 可偿 不 起命 哪 ! 偿 旁人 的 命 , 我 勉强 可以 。 汪太太 的 命 , 宝贵 得 很 , 我偿 不起 。 汪先生 , 是不是 ? ” 上司 如此 幽默 , 大家 奉公 尽职 , 敬笑 两声 或 一声 不等 。 赵辛楣 道 :“ 有 无线电 听听 就 好 了 。 ” 范 小姐 也 说 她 喜欢 听 无线电 。 汪处厚 道 :“ 地方 僻陋 也 有 好处 。 大家 没法 消遣 , 只能 彼此 来往 , 关系 就 亲密 了 。 朋友 是 这样 结交 起来 的 , 也许 从 朋友 而 更 进 一层 —— 赵先生 , 方 先生 , 两位 小 姐 , 唔 ? ”    高 校长 用 唱 党歌 、 校歌 、 带头 喊口 的 声音 叫 “ 好 ”! 敬 大家 一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