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苏 小姐 准 会 通知 她 , 假使 她 就 托苏 小姐 转告 也 不来 呢 ? 那 就 糟透了 ! 他 在 银行 里 帮王 主任 管 文书 , 今天 满腹心事 , 拟 的 信 稿子 里 出 了 几外 毛病 , 王 主任 动笔 替 他 改 了 , 呵呵 笑 说 :“ 鸿 渐兄 , 咱们 老公 事 的 眼 光 不错呀 ! ” 到 六点 多 钟 , 唐小姐 毫无音信 , 他 慌 起来 了 , 又 不敢 打电话 问苏 小 姐 。 七点 左右 , 一个 人 怏怏 地 踱 到 峨嵋 春 , 要 了 间 房间 , 预备 等 它 一个半 钟头 , 到 时 唐小姐 还 不来 , 只好 独吃 。 他 虽然 耐心 等 着 , 早已 不敢 希望 。 点 了 一支 烟 , 又捺来 了 ; 晚上 凉 不好 大 开窗子 , 怕 满屋 烟味 , 唐小姐 不爱闻 。 他 把 带到 银行 里空 看 的 书 翻开 , 每个 字 都 认识 , 没 一句 有 意义 。 听见 外面 跑堂 招呼客人 的 声音 , 心 就 直 提上来 。 约 她们 是 七点 半 , 看表才 七点 四 十分 , 决不会 这时候 到 —— 忽 然 门帘 揭开 , 跑堂 站 在 一旁 , 进来 了 唐小姐 。 鸿渐 心里 , 不是 快乐 , 而是 感激 , 招呼 后道 :“ 扫兴 得 很 苏 小姐 今天 不能 来 。 ” “ 我 知道 。 我 也 险 的 不来 , 跟 你 打电话 没 打通 。 ” “ 我 感谢 电话公司 , 希望 它 营业 发达 , 电线 忙 得 这种 临时 变卦 的 电话 都 打 不 通 。 你 是不是 打 到 银行 里 去 的 ? ” “ 不 , 打到 你 府 上去 的 。 是 这么 一 回事 。 一清早 表姐 就 来 电话 说 她 今天 不 来 吃晚饭 , 已经 通知 你 了 。 我 说 那么 我 也 不来 , 她 要 我 自己 跟 你 讲 , 把 你 的 电话 号 数 告诉 了 我 。 我 摇 通电话 , 问 :‘ 是不是 方 公馆 ? ’ 那面 一个 女人 声音 , 打着 你 们 家乡话 说 —— 唉 , 我学 都 学不来 —— 说 :‘ 我们 这儿 是 周 公馆 , 只有 一个 姓方 的 住 在 这儿 。 你 是不是 苏 小姐 , 要 找 方鸿渐 ? 鸿渐 出门 啦 , 等 他 回来 , 我 叫 他 打 电话 给 你 。 苏 小姐 , 有空 到 舍间 来 玩儿 啊 , 鸿渐 常讲 起 你 是 才貌双全 ——’ 一口 气 讲下去 , 我要 分辩 也 插 不 进嘴 。 我 想 这 迷汤 灌错 了 耳朵 , 便 不 客气 把 听筒 挂 上 了 。 这 一位 是 谁 ? ” “ 这 就是 我 亲戚 周 太太 , 敝 银行 的 总经理 夫人 。 你 表姐 在 我 出 门前 刚 来 过电 话 , 所以 周 太太 以为 又 是 她 打 的 。 ” “ 啊哟 , 不得了 ! 她 一定 要 错怪 我 表姐 无礼 了 。 我 听筒 挂 上 不到 五分钟 , 表 姐 又 来 电话 , 问 我 跟 你 讲 了 没有 , 我 说 你 不 在家 , 她 就 把 你 银行 里 的 电话 号数 告 诉 我 。 我 想 你 那 时候 也许 还 在 路上 , 索性 等 一会 再 打 。 谁 知道 十五 钟 以后 , 表姐 第三次 来 电话 , 我 有点 生气 了 。 她 知道 我 还 没有 跟 你 通话 , 催 我 快 打电话 , 说 趁 早 你 还 没有 定座 , 我 说定了 座 就 去 吃 , 有 什么 大 关系 。 她 说 不好 , 叫 我 上 她家 去 吃晚饭 。 我 回 她 说 , 我 也 不 舒服 , 什 地方 都 不 去 。 衙来 想想 , 表姐 太 可笑 了 ! 我 偏来 吃 你 的 饭 , 所以 电话 没有 打 。 ” 鸿渐 道 :“ 唐小姐 , 你 今天 简直 是 救苦救难 , 不但 赏 面子 。 我 做 主人 的 感恩 不尽 , 以后 要 好好 的 多 请 几次 。 请 的 客 一个 都 不来 , 就 无异 主人 在 社交生活 上 被 判 死刑 。 今天 险透 了 ! ” 方鸿渐 点 了 五六个 人 吃 的 菜 。 唐小姐 问有 旁 的 客人 没 没 两个 人 怎 吃得下 这许 多 东西 。 方鸿渐 说 菜 并不多 。 唐小姐 道 :“ 你 昨天 看 我 没 吃 点心 , 是不是 今天 要 试验 我 吃 不吃 东西 ? ” 鸿渐 知道 她 不是 妆样 的 女人 , 在 宴会 上 把 嘴 收束 得 像 眼药水 瓶口 那样 的 小 , 回答 说 :“ 我 吃 这 馆子 是 第一次 , 拿 不稳 什么 菜 最配 胃口 。 多点 两样 , 尝试 的 范 围广些 , 这样 不 好吃 , 还有 那 一样 , 不致 饿 了 你 。 ” “ 这 不是 吃 菜 , 这像 神农 尝 百草 了 。 不太 浪费 么 ? 也许 一切 男人 都 喜欢 在 陌 生 的 女人 前面 浪费 。 ” “ 也许 , 可是 并 不在 一切 陌生 的 女人 前面 。 ” “ 只 在 傻 女人 前面 , 是不是 ? ” “ 这话 我 不 懂 。 ” “ 女人 不 傻 决不 因为 男人 浪费 摆阔 而 对 他 有 好 印象 —— 可是 , 你 放心 , 女人 全是 傻 的 , 恰好 是 男人 所 希望 的 那样 傻 , 不多不少 。 ” 鸿渐 不 知道 这些 话 是 出于 她 的 天真 直率 , 还是 她 表姐 所谓 手段 老辣 。 到 菜 上 了 , 两人 吃 着 , 鸿渐 向 她 要 信址 , 请 她 写 在 自己 带 着 看 的 那本书 后空叶 上 , 因为 他 从来不 爱 带 记事 小册子 。 他 看 她 写 了 电话 号数 , 便 说 :“ 我 决不 跟 你 通电话 。 我 最恨 朋友 间 通电话 , 宁可 写信 。 ” 唐小姐 :“ 对 了 , 我 也 有 这 一样 感觉 。 做 了 朋友 应当 彼此 爱 见面 ; 通个 电话 算 接过 了 , 可是 面 没有 见 , 所说 的话 又 不能 像 信 那样 留着 反复 看 几遍 。 电话 是 偷 懒人 的 拜访 吝啬 人 的 通信 。 最 不够 朋友 ! 并且 , 你 注意 到 么 ? 一个 人 的 声音 往往 在 电话 里 变得 认不出 , 变得 难听 。 ” “ 唐小姐 , 你 说 得 痛快 。 我 住 在 周家 , 房门口 就是 一架 电话 , 每天 吵得 头痛 。 常常 最 不合理 的 时候 , 像 半夜 清早 , 还有 电话 来 , 真 讨厌 ! 亏得 ‘ 电视 ’ 没普 遍 利用 , 否则 更 不得了 , 你 在 澡盆 里 、 被窝 里 都 有人 来 窥看 了 。 教育 愈 普遍 , 而 写信 的 人 愈少 ; 并非 商业 上 的 要务 , 大家 还是 怕 写信 , 宁可 打电话 。 我 想 这 因为 写信 容易 出丑 , 地位 很 高 , 讲话 很 体面 的 人 往往 笔动 不来 。 可是 , 电话 可以 省掉 面目可憎 者 的 拜访 , 文理不通 者 的 写信 , 也 算是 个 功德无量 的 发明 。 ” 方鸿渐 谈 得 高兴 , 又 要 劝 唐小姐 吃 , 自己 反吃得 很少 。 到 吃 完 水果 , 才 九点 钟 , 唐小姐 要 走 , 鸿渐 不敢 留 她 , 算 过账 , 分付 跑堂 打电话 到 汽车 行放 辆车 来 , 让 唐小姐 坐 了 回家 。 他 告诉 她 自己 答应 苏 小姐 明天 去 望 病 , 问 她 去不去 。 她 说 她 也许 去 , 可是 她 不 信苏 小姐 真 害病 。 鸿渐 道 :“ 咱们 的 吃饭 要 不要 告诉 她 ? ” “ 为什么 不 告诉 她 ? —— 不 , 不 , 我 刚才 发脾气 , 对 她 讲 过 今天 什么 地方 都 不去 的 。 好 , 随 你 斟酌 罢 。 反正 你 要 下 银行 办公室 才 去 , 我 去 得 更 迟 一点 。 ” “ 我 后天 想到 府上 来 拜访 , 不 挡驾 吗 ? ” “ 非常 欢迎 , 就 只 舍间 局促 得秀 , 不比 表姐 家 的 大 花园 洋房 。 你 不 嫌 简陋 , 尽管 来 。 ” 鸿渐 说 :“ 老伯 可以 见见 么 ? ” 唐小姐 笑 道 :“ 你 除非 有 法律 问题 要 请教 他 , 并且 他常 在 他 那 法律 事务所 里 , 到 老晚 才 回来 。 爸爸妈妈 对 我 姐妹 们 绝对 信任 , 从不 干涉 , 不 检定 我 拉 的 朋友 。 ” 说 着 , 汽车 来 了 , 鸿渐 送 她 上车 。 在 回家 的 洋车 里 , 想 今天 真是 意外 的 圆满 , 可是 唐且 临 了 “ 我们 的 朋友 ” 那 一句 , 又 使 他 作酸泼 醋 的 理想 里 , 隐隐 有 一大 群大 男孩子 围绕 着 唐小姐 。 唐小姐 回到 家里 , 她 父母 都 打趣 她 说 :“ 交际 明星 回来 了 ! ” 她 回 房间 正换 衣服 , 女 用人 来说 苏 小姐 来 电话 。 唐小姐 下去 接 , 到 半 楼梯 , 念头 一转 , 不 下去 了 , 分付 用人 去 回话 道 :“ 小姐 不 舒服 , 早睡 了 。 ” 唐小姐 气愤 地想 , 这准 是 表 姐来 查探 自己 是否 在家 。 她 太 欺负人 了 ! 方鸿渐 又 不是 她 的 , 要 她 这样 看管 着 ? 表姐 愈 这样 干预 , 自己 偏 让 他 亲近 。 自己 决不会 爱 方鸿渐 , 爱 是 又 曲折 又 伟大 的 情感 , 决非 那么 轻易 简单 。 假使 这样 就 会 爱 上 一个 人 , 那么 , 爱情 容易 得 使 自己 不 相信 , 容易 得 使 自己 不 心服 了 。 明天 下午 , 鸿渐 买 了 些 花 和 水果 到 苏家来 。 一见 苏 小姐 , 他 先声夺人 地嚷 道 :“ 昨天 是 怎么 一 回事 ? 你 也 病 , 她 也 病 , 这病 是 传染 的 ? 还是 怕 我 请客 菜里 下 毒药 ? 真气 得 我 半死 ! 我 一个 人去 了 , 你们 不 来 , 我 满不在乎 。 好 了 , 好 了 , 总 算 认识 了 你们 这 两位 大 架子 小姐 , 以后 不敢 碰钉 了 。 ” 苏 小姐 抱歉 道 :“ 我 真病 了 , 到 下 半天 才 好 , 不敢 打电话 给 你 , 怕 你 怪 我 跟 你 开玩笑 , 一会儿 这样 , 一会儿 那样 。 我 昨天 通知 晓芙 的 时候 , 并 没有 叫 她 不 去 。 让 我 现在 打电话 请 她 过来 。 这次 都 是 我 不好 , 下次 我 做 主人 。 ” 便 打电话 问唐 小姐 病好 了 没有 , 请 她 就 来 , 说鸿渐 也 在 这里 。 苏 小姐 打 完 电话 , 捧 了 鸿 渐 送 的 花 嗅 着 , 叫 用人 去 插 在 卧室 中瓶里 , 回头 问鸿渐 道 :“ 你 在 英国 , 认识 有 一位 曹 元朗 么 ? ” 鸿渐 摇头 。 “—— 他 在 剑桥 念 文学 , 是 位 新 诗人 , 新近 回国 。 他家 跟 我们 世交 , 他 昨天 来看 我 , 今天 还要 来 。 ” 鸿渐 道 :“ 好哇 ! 怪不得 昨天 不赏 面子 了 , 原来 跟 人 谈 诗 去 了 , 我们 是 俗物 呀 ! 根本 就 不配 认识 你 。 那位 曹一 堂堂 剑 出身 , 我们 在 后 起 大学 里 挂 个 名 , 怎 会 有 资格 结交 他 ? 我 问 你 , 你 的 《 十八家 白话诗 人 》 里 好像 没 讲 起 他 , 是不是 准备 再版 时补 他 进去 ? ” 苏 小姐 似 嗔 似笑 , 左手 食指 在 空中 向 他 一点 道 :“ 你 这 人 就 爱 吃醋 , 吃 不 相 干 的 醋 。 ” 她 的 表情 和 含意 吓 得 方鸿渐 不敢 开口 , 只 懊悔 自己 气愤 装得 太 像 了 。 一会儿 , 唐小姐 来 了 。 苏 小姐 道 :“ 好 架子 ! 昨天晚上 我 打电话 问候 你 , 你 今天 也 没回 电话 , 这时候 又 要 我 请 了 才 来 。 方 先生 在 问起 你 呢 。 ” 唐小姐 道 :“ 我们 配有 架子 么 ? 我们 是 听 人家 叫 来 唤 去 的 。 就算 是 请 了 才 来 , 那有 什么 希奇 ? 要 请 了 还 不肯 去 , 才 够得上 伟大 呢 ! ” 苏 小姐 怕 她 讲 出 昨天 打 三次 电话 的 事来 , 忙 勾 了 她 腰 , 抚慰 她 道 :“ 瞧 你 这 孩子 , 讲句 笑话 , 就要 认真 。 ” 便 剥个鸿渐 送 的 桔子 , 跟 她 同 吃 。 门房 领了 个 滚 圆脸 的 人 进来 , 说 “ 曹 先生 ”。 鸿渐 吓了一跳 , 想 去年 同船 回国 那位 孙太太 的 孩 子 怎长 得 这样 大 了 , 险 的 叫 他 “ 孙 世兄 ”。 天下 竟有 如此 相像 的 脸 ! 做 诗 的 人似 乎 不宜 肥头胖耳 , 诗怕 不会 好 。 忽然 记 起 唐朝 有名 的 寒 瘦 诗 贾岛 也 是 圆脸 肥短 身 材 , 曹 元朗 未 可 貌相 。 介绍 寒喧 已毕 , 曹 元朗 从 公事 皮包 里 拿出 一本 红木 夹 的 法 帖 , 是 荣宝斋 精制 蓑衣 裱 的 宣纸 手册 。 苏 小姐 接过 来 , 翻 了 翻 , 说 :“ 曹 先生 , 让 我 留 着 细看 , 下星期 奉还 , 好不好 ? —— 鸿渐 , 你 没读 过 曹 先生 的 大 作罢 ? ” 鸿渐 正想 , 什么 好 诗 , 要录 在 这样 讲究 的 本子 上 。 便 恭敬地 捧 过来 , 打开 看 见 毛笔 写 的 端端正正 宋体字 , 第一首 十四行诗 的 题目 是 《 拼盘 姘 伴 》, 下面 小注 个 “ 一 ” 字 。 仔细 研究 , 他 才 发现 第二页 有 作者 自述 , 这 “ 一 ”“ 二 ”“ 三 ”“ 四 ” 等等 是 自注 的 次序 。 自注 “ 一 ” 是 :“Melange adultere”。 这诗 一起 道 : 昨夜 星辰 今夜 摇漾 于 飘至 明夜 之风 中 ( 二 ) 圆满 肥白 的 孕妇 肚子 颤巍巍 贴 在 天上 ( 三 ) 这 守活寡 的 逃妇 几时 有 了 个 新 老公 ( 四 )? Jug! Jug!( 五 ) 污泥 里 ——E fango e il mondo!( 六 )—— 夜莺 歌唱 ( 七 )…… 鸿渐 忙 跳 看 最后 一 联 : 雨后 的 夏夜 , 灌饱 洗净 , 大地 肥而 新 的 , 最小 的 一棵 草 参加 无声 的 呐喊 :“Wir sind!”( 三十 ) 诗后 细注 着 字 名 的 出处 , 什么 李义山 、 爱利 恶德 (T.S. Eliot)、 拷背 延耳 (Tristan Corbiere)、 来屋 拜 地 (Leopardi)、 肥儿 飞儿 (Franz Werfel) 的 诗篇 都 有 。 鸿渐 只 注意 到 “ 孕妇 的 肚子 ” 指 满月 ,“ 逃妇 ” 指 嫦娥 ,“ 泥里 的 夜 莺 ” 指蛙 。 他 没 脾胃 更 看 下去 , 便 把 诗稿 搁 在 茶几 上 , 说 :“ 真是 无字 无 来历 , 跟 做 旧诗 的 人 所谓 ‘ 学人 之诗 ’ 差不多 了 。 这 作风 是不是 新古典主义 ? ” 曹 元朗 点头 , 说 “ 新 古典 的 ” 那个 英文字 。 苏 小姐 问是 什么 一首 , 便 看 《 拼 盘 姘 伴 》 一遍 , 看 完 说 :“ 这 题目 就够 巧妙 了 。 一结 尤其 好 ;‘ 无声 的 呐喊 ’ 五 个 字 真 把 夏天 蠢动 怒发 的 生机 全 传达出来 了 。 Tout y fourmille de vie, 亏 曹先 生 体会 得出 。 ” 诗人 听 了 , 欢喜 得 圆 如 太极 的 肥 脸上 泛出 黄油 。 鸿渐 忽然 有个 可 怕 的 怀疑 , 苏 小姐 是 大 笨蛋 , 还是 撒谎 精 。 唐小姐 也 那 诗 看 了 , 说 :“ 曹 先生 , 你 对 我们 这种 没有学问 的 读者 太 残忍 了 。 诗里 的 外国 字 , 我 一个 都 不 认识 。 ” 曹 元朗 道 :“ 我 这首 诗 的 风格 , 不 认识 外国 字 的 人 愈 能 欣赏 。 题目 是 杂拌儿 、 十八 扯 的 意思 , 你 只要 看 忽而 用 这个 人 的 诗句 , 忽而 用 那个 人 的 诗句 , 中文 里 夹 了 西文 , 自然 有 一种 杂凑 乌合 的 印象 。 唐小姐 , 你 领略到 这个 拉杂 错综 的 印象 , 是不是 ? ” 唐小姐 只好 点头 。 曹 元朗 脸上 一圈圈 的 笑 痕 , 像 投 了 石子 的 水面 , 说 :“ 那 就是 捉摸 到 这 诗 的 精华 了 , 不必 去求 诗 的 意义 。 诗有 意义 是 诗 的 不幸 ! ” 苏 小姐 道 :“ 对不住 , 你们 坐 一会 , 我 去 拿件 东西 来 给 产看 。 ” 苏 小姐 转 了 背 , 鸿渐 道 :“ 曹 先生 , 苏 小姐 那本 《 十八家 白话诗 人 》 再版 的 时候 , 准会 添进 了 你 算 十九 家 了 。 ” 曹 元朗 道 :“ 那 决不会 , 我 跟 他们 那些 人太 不同 了 , 合 不 起来 。 昨天 苏 小姐 就 对 我 说 , 她 为了 得 学位 写 那本书 , 其实 她 并 不 瞧得起 那些 人 的 诗 。 ” “ 真的 么 ? ” “ 方 先生 , 你 看 那本书 没有 ? ” “ 看过 忘 了 。 ” 鸿渐 承苏 小姐 送 了 一本 , 只略 翻 一下 , 看 十八家 是 些 什么 人 。 “ 她序 上 明明 引着 Jules Tellier 的 比喻 , 说 有 个 生脱 发病 的 人 去 理发 , 那 剃 头 的 对 他 说 不用 剪发 , 等 不了 几天 , 头毛 压儿 全掉 光 了 ; 大部分 现代文学 也 同样 的 不值 批评 。 这 比喻 还 算 俏皮 。 ” 鸿渐 只好 说 :“ 我 倒 没有 留心 到 。 ” 想 亏得 自己 不要 娶 苏 小姐 , 否则 该 也 把 苏 小姐 的 书 这样 熟读 。 可惜 赵辛楣 法文 程度 不够 看书 , 他 要 像 曹 元朗 那样 , 准 会 得苏 小姐 欢心 。 唐小姐 道 :“ 表姐 书里 讲 的 诗人 是 十八 根脱 下 的 头发 , 将来 曹 先生 就 像 一毛 不拔 的 守财奴 的 那 根毛 。 ” 大家 笑 着 , 苏 小姐 拿 了 一只 紫檀 扇 匣 进来 , 对 唐小姐 做个 眼色 , 唐小姐 徽笑 点头 。 苏 小姐 抽开 匣 盖 , 取出 一把 雕花 沉香 骨 的 女用 折扇 , 递给 曹 元朗 道 :“ 这 上面 有首 诗 , 请 你 看看 。 ” 元朗 摊开 扇子 , 高声 念 了 一遍 , 音调 又 像 和尚 施食 , 又 像 戏子 说白 。 鸿渐 一 字 没 听 出来 , 因为 人 哼 诗 跟 临死 呓语 二者 都 用 乡音 。 元朗 朗诵 以后 , 又 猫儿 念经 的 , 嘴唇 翻拍 着 默诵 一 , 说 :“ 好 , 好 ! 素朴 真挚 , 有 古代 民歌 的 风味 。 ” 苏 小姐 有 忸怩 之色 , 道 :“ 曹 先生 眼光 真 利害 , 老实 说 , 那诗 还过得去 么 ? ” 方鸿渐 同时 向 曹 元朗 手里 接过 扇子 , 一看 就 心中 作恶 。 好好 的 飞金扇 面上 , 歪歪斜斜 地用 紫 墨水 钢笔 写 着 —— 难道 我 监禁 你 ? 还是 你 霸占 我 ? 你 闯进 我 的 心 , 关上门 又 扭 上锁 。 丢 了 锁上 的 钥匙 , 是 我 , 也许 你 自己 。 从此 无法 开门 , 永远 , 你关 在 我 心里 。 诗后 小姐 是 :“ 民国 二十六年 秋 , 为文 纨 小姐 录 旧作 。 王尔恺 。 ” 这 王尔恺 是 个 有名 的 青年 政客 , 在 重庆 做 着 不大 不上 的 官 。 两位 小姐 都 期望 地 注视 方鸿渐 , 他 放下 扇子 , 撇嘴 道 :“ 写 这种 字 就 该 打 手心 ! 我 从没 看见 用 钢笔 写 的 折扇 , 他 倒 不 写 一段 洋文 ! ” 苏 小姐 忙 道 :“ 你 不要 管字 的 好坏 , 你 看 诗 怎样 ? ” 鸿渐 道 :“ 王乐恺 那样 热口 做官 的 人 还 会 做好 诗 么 ? 我 又 不 向 他 谋 差使 , 没 有 恭维 歪诗 的 义务 。 ” 他 没 注意 唐小姐 向 自己 皱眉 摇头 。 苏 小姐 怒道 :“ 你 这 人 最 讨厌 , 全是 偏见 , 根本 不配 讲诗 。 ” 便 把 扇子 收起 来 。 鸿渐 道 :“ 好 , 好 , 让 我 平心静气 再 看一遍 。 ” 苏 小姐 虽然 撅 嘴 说 :“ 不要 你 看 了 ,” 仍旧 让鸿渐 把 扇子 拿 去 。 鸿渐 忽然 指着 扇子 上 的 诗 大叫 道 :“ 不得了 ! 这首 诗 是 偷来 的 。 ” 苏 小姐 铁青 着 脸道 :“ 别胡说 ! 怎么 是 偷 的 ? ” 唐小姐 也 睁 大 了 眼 。 “ 至少 是 借 的 , 借 的 外债 。 曹 先生 说 它 有 古代 民歌 的 风味 , 一点儿 不错 。 苏 小姐 , 你 记得 么 ? 咱们 在 欧洲 文学史 班上 就 听见 先生 讲起 这首 诗 。 这是 德国 十五 六世纪 的 民歌 , 我 到 德国 去 以前 , 跟 人 补习 德文 , 在 初级读本 里 又 念 过 它 , 开头 说 :‘ 我 是 你 的 , 你 是 我 的 ,’ 后面 大意 说 :‘ 你 已 关闭 , 在 我 心里 ; 钥匙 遗失 , 永不 能出 。 ’ 原文 字句 记 不得了 , 可是 意思 决不会 开错 。 天下 断 没有 那样 暗合 的 事 。 ” 苏 小姐 道 :“ 我 就 不 记得 欧洲 文字 史 班上 讲过 这首 诗 。 ” 鸿渐 道 :“ 怎么 没有 呢 ? 也许 你 上课 的 时候 没 留神 , 没有 我 那样 有闻必录 。 这 也 不能 怪 你 , 你们 上 的 是 本系 功课 , 不 做 笔记 只 表示 你们 学问好 ; 先生 讲 的 你 们 全 知道 了 。 我们 是 中国 文学系 来 旁听 的 , 要是 课堂 上 不 动笔 呢 , 就 给 你们 笑程 度 不好 , 听不懂 , 做不来 笔记 。 ” 苏 小姐 说不出 话 , 唐小姐 低下头 。 曹 元朗 料想 方鸿渐 认识 的 德文 跟 自己 差 不 多 , 并且 是 中国 文学系 学生 , 更 不会 高明 —— 因为 在 大学 里 , 理科 学生 瞧不起 文 科学 生 , 外国 语文系 学生 瞧不起 中国 文学系 学生 , 中国 文学系 学生 瞧不起 哲学系 学生 , 哲学系 学生 瞧不起 社会学系 学生 , 社会学系 学生 瞧不起 教育系 学生 , 教育 系 学生 没有 谁 可以 给 他们 瞧不起 了 , 只能 瞧不起 本系 的 先生 。 曹 元朗 顿时 胆大 说 :“ 我 也 知道 这诗 有 来历 , 我 不是 早说 士代 民歌 的 作风 么 ? 可是 方 先生 那种 态度 , 完全 违反 文艺 欣赏 的 精神 。 你们 弄 中国 文学 的 , 全有 这个 ‘ 考据 癖 ’ 的 坏 习气 。 诗有 出典 , 给 识货 人 看 , 愈 觉得 滋味 浓厚 , 读着 一首 诗 就 联想 到 无数 诗来 烘云 托 月 。 方 先生 , 你 该 念念 爱利 恶德 的 诗 , 你 就 知道 现代 西洋 诗人 的 东西 , 也 是 句 句 有 来历 的 , 可是 我们 并 不 说 他们 抄袭 。 苏 小姐 , 是不是 ? ” 方鸿渐 恨不能 说 :“ 怪不得 阁下 的 大作 也 是 那样 斑驳陆离 。 你们 内行人 并 不 以为 厅 怪 , 可是 我们 外行人 要 报告 捕房 捉贼 起赃 了 。 ” 只 对 苏 小姐 笑 道 :“ 不用 扫兴 。 送给 女人 的 东西 , 很少 是 真正 自己 的 , 拆穿 了 都 是 借花献佛 。 假如 送礼 的 人 是 个 做官 的 , 那 礼物 更 不用说 是 旁人 身上 剥削 下来 的 了 。 ” 说 着 , 奇怪 唐小姐 可以 不 甚 理会 。 苏 小姐 道 :“ 我顶 不 爱 听 你 那种 刻薄话 。 世界 上 就 只 你 方鸿渐 一个 人 聪明 ! ” 鸿 渐略 坐 一下 , 瞧 大家 讲话 不 起劲 , 便 告辞 先走 , 苏 小姐 也 没留 他 。 他 出门 后 浮泛 地 不安 , 知道 今天 说话 触 了 苏 小姐 , 那 王尔恺 一定 又 是 个 她 的 爱慕者 。 但 他 想到 明天 是 访 唐小姐 的 日子 , 兴奋 得 什么 都 忘 了 。 明天 方鸿渐 到 唐家 , 唐小姐 教 女 用人 请 他 在 父亲 书房 里 坐 。 见面 以后 就 说 : “ 方 先生 , 你 昨天 闯 了 大祸 , 知道 么 ? ” 方鸿渐 想一想 , 笑 道 :“ 是不是 为了 我 批评 那首 诗 , 你 表姐 跟 我 生气 ? ” “ 你 知道 那首 诗 是 谁 做 的 ? ” 她 瞧 方鸿渐 瞪 着眼 , 还 不 明白 ——“ 那首 诗 就 是 表姐 做 的 , 不是 王乐恺 的 。 ” 鸿渐 跳 起来 道 :“ 呀 ? 你别 哄 我 , 扇子 上 不是 明写 着 ‘ 为文 纨 小姐 录 旧作 ’ 么 ? ” “ 录 的 说 是 文 纨 小姐 的 旧作 。 王尔恺 跟 表伯 有 往来 , 还是 赵辛楣 的 上司 , 家 里 有 太太 。 可是 去年 表姐 回国 , 他 就 讨好 个 不休 不歇 , 气得 赵辛楣 人 都 瘦 了 。 论 理 , 肚子 里 有 大气 , 应该 人 膨胀 得 胖些 , 你 说 对 不 对 ? 后来 行政 机关 搬进 内地 , 他 做官 心 , 才 撇下 表姐 也 到 里头 去 了 。 赵辛楣 不肯 到 内地 , 也 是 这个 缘故 。 这扇 子 就是 他 送给 表姐 的 , 他 特请 了 一个 什么 人 雕刻 扇骨子 上 的 花纹 , 那首 诗 还是 表 姐 得意之作 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