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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呐喊》"Call to Arms" by Lu Xun, 狂人日记

狂人日记

某君 昆仲 , 今隐 其名 , 皆 余 昔日 在 中学 时 良友 ; 分隔 多年 , 消息 渐 阙 。 日前 偶闻 其一 大病 ; 适归 故乡 , 迂道 往访 , 则 仅晤 一人 , 言 病者 其弟 也 。 劳君 远道 来视 , 然已 早愈 , 赴 某地 候补 ⑵ 矣 。 因 大笑 , 出示 日记 二册 , 谓 可见 当日 病状 , 不妨 献 诸 旧友 。 持归阅 一过 , 知所 患盖 “ 迫害 狂 ” 之类 。 语 颇 错杂 无 伦次 , 又 多 荒唐 之 言 ; 亦 不 著 月 日 , 惟 墨色 字体 不 一 , 知非 一时 所书 。 间 亦 有 略具 联络 者 , 今 撮 录 一篇 , 以供 医家 研究 。 记中 语误 , 一字不易 ; 惟人名 虽皆村 人 , 不 为 世间 所知 , 无关大体 , 然亦悉 易 去 。 至于 书名 , 则 本人 愈后 所题 , 不复 改 也 。 七年 四月 二日 识 。

一 今天 晚上 , 很 好 的 月光 。 我 不见 他 , 已 是 三十多年 ; 今天 见 了 , 精神 分外 爽快 。 才 知道 以前 的 三十多年 , 全是 发昏 ; 然而 须 十分 小心 。 不然 , 那 赵家 的 狗 , 何以 看 我 两眼 呢 ? 我怕 得 有理 。

二 今天 全没 月光 , 我 知道 不妙 。 早上 小心 出门 , 赵贵 翁 的 眼色 便怪 : 似乎 怕 我 , 似乎 想害 我 。 还有 七八个 人 , 交头接耳 的 议论 我 , 张着 嘴 , 对 我 笑 了 一笑 ; 我 便 从头 直冷到 脚根 , 晓得 他们 布置 , 都 已 妥当 了 。 我 可 不怕 , 仍旧 走 我 的 路 。 前面 一伙 小孩子 , 也 在 那里 议论 我 ; 眼色 也 同 赵贵 翁 一样 , 脸色 也 铁青 。 我 想 我 同 小孩子 有 什么 仇 , 他 也 这样 。 忍不住 大声 说 ,“ 你 告诉 我 ! ” 他们 可 就 跑 了 。 我 想 : 我同 赵贵 翁 有 什么 仇 , 同 路上 的 人 又 有 什么 仇 ; 只有 廿年 以前 , 把 古久 先生 的 陈年 流水 簿子 ⑶, 踹 了 一脚 , 古久 先生 很 不 高兴 。 赵贵 翁 虽然 不 认识 他 , 一定 也 听到 风声 , 代 抱不平 ; 约定 路上 的 人 , 同 我作 冤 对 。 但是 小孩子 呢 ? 那 时候 , 他们 还 没有 出世 , 何以 今天 也 睁 着 怪 眼睛 , 似乎 怕 我 , 似乎 想害 我 。 这真教 我 怕 , 教 我 纳罕 而且 伤心 。 我 明白 了 。 这是 他们 娘老子 教 的 !

三 晚上 总是 睡不着 。 凡事 须 得 研究 , 才 会 明白 。 他们 —— 也 有 给 知县 打 枷 过 的 , 也 有 给 绅士 掌过 嘴 的 , 也 有 衙役 占 了 他 妻子 的 , 也 有 老子 娘 被 债主 逼死 的 ; 他们 那 时候 的 脸色 , 全 没有 昨天 这么 怕 , 也 没有 这么 凶 。 最 奇怪的是 昨天 街上 的 那个 女人 , 打 他 儿子 , 嘴里 说道 ,“ 老子 呀 ! 我要 咬 你 几口 才 出气 ! ” 他 眼睛 却 看着 我 。 我出 了 一惊 , 遮掩 不住 ; 那 青面獠牙 的 一伙人 , 便 都 哄笑 起来 。 陈 老五 赶上 前 , 硬 把 我 拖 回家 中 了 。 拖 我 回家 , 家里 的 人 都 装作 不 认识 我 ; 他们 的 脸色 , 也 全同 别人 一样 。 进 了 书房 , 便 反扣 上门 , 宛然 是 关 了 一只 鸡鸭 。 这 一件 事 , 越教 我 猜 不出 底细 。 前 几天 , 狼子 村 的 佃户 来 告荒 , 对 我 大哥 说 , 他们 村里 的 一个 大 恶人 , 给 大家 打死 了 ; 几个 人 便 挖出 他 的 心肝 来 , 用油 煎炒 了 吃 , 可以 壮 壮胆 子 。 我 插 了 一句 嘴 , 佃户 和 大哥 便 都 看 我 几眼 。 今天 才 晓得 他们 的 眼光 , 全同 外面 的 那伙 人 一模一样 。 想 起来 , 我 从 顶上 直冷到 脚跟 。 他们 会 吃 人 , 就 未必 不会 吃 我 。 你 看 那 女人 “ 咬 你 几口 ” 的话 , 和 一伙 青面獠牙 人 的 笑 , 和 前天 佃户 的话 , 明明 是 暗号 。 我 看出 他话 中全 是 毒 , 笑 中 全是 刀 。 他们 的 牙齿 , 全是 白厉厉 的 排着 , 这 就是 吃 人 的 家伙 。 照 我 自己 想 , 虽然 不是 恶人 , 自从 踹 了 古家 的 簿子 , 可 就 难说 了 。 他们 似乎 别有 心思 , 我全 猜 不出 。 况且 他们 一 翻脸 , 便 说 人 是 恶人 。 我 还 记得 大哥 教 我 做论 , 无论怎样 好人 , 翻 他 几句 , 他 便 打 上 几个 圈 ; 原谅 坏人 几句 , 他 便 说 “ 翻天 妙手 , 与众不同 ”。 我 那里 猜得到 他们 的 心思 , 究竟 怎样 ; 况且 是 要 吃 的 时候 。 凡事 总须 研究 , 才 会 明白 。 古来 时常 吃 人 , 我 也 还 记得 , 可是 不 甚 清楚 。 我 翻开 历史 一查 , 这 历史 没有 年代 , 歪歪斜斜 的 每叶 上 都 写 着 “ 仁义道德 ” 几个 字 。 我 横竖 睡不着 , 仔细 看 了 半夜 , 才 从 字 缝里 看出 字来 , 满本 都 写 着 两个 字 是 “ 吃 人 ”! 书上 写 着 这 许多 字 , 佃户 说 了 这 许多 话 , 却 都 笑吟吟 的 睁 着 怪 眼看 我 。 我 也 是 人 , 他们 想要 吃 我 了 !

四 早上 , 我 静坐 了 一会儿 。 陈 老五 送 进饭 来 , 一碗 菜 , 一碗 蒸鱼 ; 这鱼 的 眼睛 , 白 而且 硬 , 张着 嘴 , 同 那 一伙 想 吃 人 的 人 一样 。 吃 了 几筷 , 滑溜溜 的 不知 是 鱼 是 人 , 便 把 他 兜肚连肠 的 吐出 。 我 说 “ 老五 , 对 大哥 说 , 我 闷得慌 , 想到 园里 走走 。 ” 老五 不 答应 , 走 了 ; 停 一会 , 可 就 来 开了门 。 我 也 不动 , 研究 他们 如何 摆布 我 ; 知道 他们 一定 不肯 放松 。 果然 ! 我 大哥 引 了 一个 老头子 , 慢慢 走来 ; 他 满眼 凶光 , 怕 我 看出 , 只是 低头 向着 地 , 从 眼镜 横边 暗暗 看 我 。 大哥 说 ,“ 今天 你 仿佛 很 好 。 ” 我 说 “ 是 的 。 ” 大哥 说 ,“ 今天 请 何先生 来 , 给 你 诊一诊 。 ” 我 说 “ 可以 ! ” 其实 我 岂不知 道 这 老头子 是 刽子手 扮 的 ! 无非 借 了 看脉 这 名目 , 揣 一 揣 肥瘠 : 因 这 功劳 , 也 分 一片 肉 吃 。 我 也 不怕 ; 虽然 不吃 人 , 胆子 却 比 他们 还壮 。 伸出 两个 拳头 , 看 他 如何 下手 。 老头子 坐 着 , 闭 了 眼睛 , 摸 了 好 一会 , 呆 了 好 一会 ; 便 张开 他 鬼 眼睛 说 ,“ 不要 乱 想 。 静静的 养 几天 , 就 好 了 。 ” 不要 乱 想 , 静静的 养 ! 养肥 了 , 他们 是 自然 可以 多 吃 ; 我 有 什么 好处 , 怎么 会 “ 好 了 ”? 他们 这群人 , 又 想 吃 人 , 又 是 鬼鬼祟祟 , 想法子 遮掩 , 不敢 直截 下手 , 真要 令 我 笑 死 。 我 忍不住 , 便 放声 大笑 起来 , 十分 快活 。 自己 晓得 这 笑声 里面 , 有的是 义勇 和 正气 。 老头子 和 大哥 , 都 失 了 色 , 被 我 这 勇气 正气 镇压住 了 。 但是 我 有 勇气 , 他们 便 越 想 吃 我 , 沾光 一点 这 勇气 。 老头子 跨 出门 , 走 不多远 , 便 低声 对 大哥 说道 ,“ 赶紧 吃 罢 ! ” 大哥 点点头 。 原来 也 有 你 ! 这 一件 大发 见 , 虽似 意外 , 也 在意 中 : 合伙 吃 我 的 人 , 便是 我 的 哥哥 ! 吃 人 的 是 我 哥哥 ! 我 是 吃 人 的 人 的 兄弟 ! 我 自己 被 人 吃 了 , 可 仍然 是 吃 人 的 人 的 兄弟 !

五 这 几天 是 退一步 想 : 假使 那 老头子 不是 刽子手 扮 的 , 真是 医生 , 也 仍然 是 吃 人 的 人 。 他们 的 祖师 李时珍 做 的 “ 本草 什么 ”⑷ 上 , 明明 写 着 人肉 可以 煎 吃 ; 他 还 能 说 自己 不吃 人 么 ? 至于 我家 大哥 , 也 毫不 冤枉 他 。 他 对我讲 书 的 时候 , 亲口说 过 可以 “ 易子而食 ”⑸; 又 一回 偶然 议论 起 一个 不好 的 人 , 他 便 说 不但 该 杀 , 还 当 “ 食肉寝皮 ”⑹。 我 那时 年纪 还 小 , 心跳 了 好 半天 。 前 天狼子 村 佃户 来说 吃 心肝 的 事 , 他 也 毫不 奇怪 , 不住 的 点头 。 可见 心思 是 同 从前 一样 狠 。 既然 可以 “ 易子而食 ”, 便 什么 都 易得 , 什么 人 都 吃 得 。 我 从前 单听 他 讲道理 , 也 胡涂 过去 ; 现在 晓得 他 讲道理 的 时候 , 不但 唇边 还 抹 着 人油 , 而且 心里 满装 着 吃 人 的 意思 。

六 黑漆漆 的 , 不知 是 日 是夜 。 赵家 的 狗 又 叫 起来 了 。 狮子 似的 凶心 , 兔子 的 怯弱 , 狐狸 的 狡猾 ,……

七 我 晓得 他们 的 方法 , 直捷 杀 了 , 是 不肯 的 , 而且 也 不敢 , 怕 有 祸祟 。 所以 他们 大家 连络 , 布满 了 罗网 , 逼 我 自 戕 。 试看 前 几天 街上 男女 的 样子 , 和 这 几天 我 大哥 的 作为 , 便足 可 悟出 八九分 了 。 最好 是 解下 腰带 , 挂 在 梁上 , 自己 紧紧 勒死 ; 他们 没有 杀人 的 罪名 , 又偿 了 心愿 , 自然 都 欢天喜地 的 发出 一种 呜呜咽咽 的 笑声 。 否则 惊吓 忧愁 死 了 , 虽则 略 瘦 , 也 还 可以 首肯 几下 。 他们 是 只会 吃 死 肉 的 ! —— 记得 什么 书上 说 , 有 一种 东西 , 叫 “ 海乙 那 ”⑺ 的 , 眼光 和 样子 都 很 难看 ; 时常 吃 死 肉 , 连 极大 的 骨头 , 都 细细 嚼 烂 , 咽下 肚子 去 , 想 起来 也 教人 害怕 。 “ 海乙 那 ” 是 狼 的 亲眷 , 狼 是 狗 的 本家 。 前天 赵家 的 狗 , 看 我 几眼 , 可见 他 也 同谋 , 早已 接洽 。 老头子 眼看 着地 , 岂能 瞒 得 我 过 。 最 可怜 的 是 我 的 大哥 , 他 也 是 人 , 何以 毫不 害怕 ; 而且 合伙 吃 我 呢 ? 还是 历来 惯 了 , 不 以为 非 呢 ? 还是 丧 了 良心 , 明知故犯 呢 ? 我 诅咒 吃 人 的 人 , 先 从 他 起头 ; 要 劝 转 吃 人 的 人 , 也 先 从 他 下手 。

八 其实 这种 道理 , 到 了 现在 , 他们 也 该 早已 懂得 ,…… 忽然 来 了 一个 人 ; 年纪 不过 二十 左右 , 相貌 是 不 很 看 得 清楚 , 满面笑容 , 对 了 我 点头 , 他 的 笑 也 不 像 真笑 。 我 便 问 他 ,“ 吃 人 的 事 , 对 么 ? ” 他 仍然 笑 着 说 ,“ 不是 荒年 , 怎么 会 吃 人 。 ” 我 立刻 就 晓得 , 他 也 是 一伙 , 喜欢 吃 人 的 ; 便 自 勇气 百倍 , 偏要 问 他 。 “ 对 么 ? ” “ 这 等 事 问 他 什么 。 你 真会 …… 说笑话 。 …… 今天天气 很 好 。 ” 天气 是 好 , 月色 也 很亮 了 。 可是 我要 问 你 ,“ 对 么 ? ” 他 不以为然 了 。 含 含胡 胡 的 答道 ,“ 不 ……” “ 不 对 ? 他们 何以 竟 吃 ? ! ” “ 没有 的 事 ……” “ 没有 的 事 ? 狼子 村现 吃 ; 还有 书上 都 写 着 , 通红 斩 新 ! ” 他 便 变 了 脸 , 铁 一般 青 。 睁 着眼 说 ,“ 有许 有 的 , 这是 从来如此 ……” “ 从来如此 , 便 对 么 ? ” “ 我 不同 你 讲 这些 道理 ; 总之 你 不该 说 , 你 说 便是 你 错 ! ” 我 直跳 起来 , 张开 眼 , 这人 便 不见 了 。 全身 出 了 一 大片 汗 。 他 的 年纪 , 比 我 大哥 小得 远 , 居然 也 是 一伙 ; 这 一定 是 他 娘老子 先教 的 。 还 怕 已经 教给 他 儿子 了 ; 所以 连 小孩子 , 也 都 恶狠狠 的 看 我 。

九 自己 想 吃 人 , 又 怕 被 别人 吃 了 , 都 用 着 疑心 极深 的 眼光 , 面面相觑 。 …… 去 了 这 心思 , 放心 做事 走路 吃饭 睡觉 , 何等 舒服 。 这 只是 一条 门槛 , 一个 关头 。 他们 可是 父子 兄弟 夫妇 朋友 师生 仇敌 和 各 不 相识 的 人 , 都 结成 一伙 , 互相 劝勉 , 互相 牵掣 , 死 也 不肯 跨过 这 一步 。

十 大清早 , 去 寻 我 大哥 ; 他立 在 堂 门外 看天 , 我 便 走 到 他 背后 , 拦住 门 , 格外 沉静 , 格外 和 气 的 对 他 说 , “ 大哥 , 我 有 话 告诉 你 。 ” “ 你 说 就是 ,” 他 赶紧 回过 脸来 , 点点头 。 “ 我 只有 几句话 , 可是 说不出来 。 大哥 , 大约 当初 野蛮 的 人 , 都 吃 过 一点 人 。 后来 因为 心思 不同 , 有 的 不吃 人 了 , 一味 要 好 , 便变 了 人 , 变 了 真的 人 。 有 的 却 还 吃 ,—— 也 同 虫子 一样 , 有 的 变 了 鱼 鸟 猴子 , 一直 变到 人 。 有 的 不要 好 , 至今 还是 虫子 。 这 吃 人 的 人 比 不吃 人 的 人 , 何等 惭愧 。 怕 比 虫子 的 惭愧 猴子 , 还 差得 很 远 很 远 。 “ 易牙 ⑻ 蒸 了 他 儿子 , 给 桀纣 吃 , 还是 一直 从前 的 事 。 谁 晓得 从 盘古 开辟 天地 以后 , 一直 吃 到 易牙 的 儿子 ; 从易牙 的 儿子 , 一直 吃 到 徐 锡林 ⑼; 从 徐 锡林 , 又 一直 吃 到 狼子 村 捉住 的 人 。 去年 城里 杀 了 犯人 , 还有 一个 生 痨病 的 人 , 用 馒头 蘸 血 舐 。 “ 他们 要 吃 我 , 你 一个 人 , 原 也 无法可想 ; 然而 又 何必 去 入伙 。 吃 人 的 人 , 什么 事 做 不出 ; 他们 会 吃 我 , 也 会 吃 你 , 一伙 里面 , 也 会 自 吃 。 但 只要 转 一步 , 只要 立刻 改了 , 也 就是 人人 太平 。 虽然 从来如此 , 我们 今天 也 可以 格外 要 好 , 说 是 不能 ! 大哥 , 我 相信 你 能 说 , 前天 佃户 要 减租 , 你 说 过 不能 。 ” 当初 , 他 还 只是 冷笑 , 随后 眼光 便 凶狠 起来 , 一到 说破 他们 的 隐情 , 那 就 满脸 都 变成 青色 了 。 大 门外 立着 一伙人 , 赵贵 翁 和 他 的 狗 , 也 在 里面 , 都 探头探脑 的 挨 进来 。 有的是 看不出 面貌 , 似乎 用布 蒙着 ; 有的是 仍旧 青面獠牙 , 抿着嘴笑 。 我 认识 他们 是 一伙 , 都 是 吃 人 的 人 。 可是 也 晓得 他们 心思 很 不 一样 , 一种 是 以为 从来如此 , 应该 吃 的 ; 一种 是 知道 不该 吃 , 可是 仍然 要 吃 , 又 怕 别人 说破 他 , 所以 听 了 我 的话 , 越发 气愤 不过 , 可是 抿着嘴 冷笑 。 这时候 , 大哥 也 忽然 显出 凶相 , 高声 喝道 , “ 都 出去 ! 疯子 有 什么 好看 ! ” 这时候 , 我 又 懂得 一件 他们 的 巧妙 了 。 他们 岂但 不肯 改 , 而且 早已 布置 ; 预备 下 一个 疯子 的 名目 罩 上 我 。 将来 吃 了 , 不但 太平无事 , 怕 还 会 有人 见情 。 佃户 说 的 大家 吃 了 一个 恶人 , 正是 这 方法 。 这是 他们 的 老谱 ! 陈 老五 也 气愤愤 的 直 走进 来 。 如何 按得 住 我 的 口 , 我 偏要 对 这伙 人 说 , “ 你们 可以 改了 , 从 真心 改 起 ! 要 晓得 将来 容不得 吃 人 的 人 , 活在 世上 。 “ 你们 要 不 改 , 自己 也 会 吃 尽 。 即使 生得 多 , 也 会 给 真的 人除 灭 了 , 同 猎人 打 完狼子 一样 ! —— 同 虫子 一样 ! ” 那 一伙人 , 都 被 陈 老五 赶走 了 。 大哥 也 不知 那里 去 了 。 陈 老五 劝 我 回 屋子里 去 。 屋里 面全 是 黑沉沉 的 。 横梁 和 椽子 都 在 头上 发抖 ; 抖 了 一会 , 就 大 起来 , 堆 在 我 身上 。 万分 沉重 , 动弹不得 ; 他 的 意思 是 要 我 死 。 我 晓得 他 的 沉重 是 假 的 , 便 挣扎 出来 , 出 了 一身 汗 。 可是 偏要 说 , “ 你们 立刻 改了 , 从 真心 改 起 ! 你们 要 晓得 将来 是 容不得 吃 人 的 人 ,……”

十一

太阳 也 不出 , 门 也 不开 , 日日 是 两顿 饭 。 我 捏起 筷子 , 便 想起 我 大哥 ; 晓得 妹子 死掉 的 缘故 , 也 全 在 他 。 那时 我 妹子 才 五岁 , 可爱 可怜 的 样子 , 还 在 眼前 。 母亲 哭个 不住 , 他 却 劝 母亲 不要 哭 ; 大约 因为 自己 吃 了 , 哭 起来 不免 有点 过意不去 。 如果 还 能 过意不去 ,…… 妹子 是 被 大哥 吃 了 , 母亲 知道 没有 , 我 可 不得而知 。 母亲 想 也 知道 ; 不过 哭 的 时候 , 却 并 没有 说明 , 大约 也 以为 应当 的 了 。 记得 我 四五岁 时 , 坐在 堂前 乘凉 , 大哥 说 爷娘 生病 , 做 儿子 的 须 割下 一片 肉来 , 煮熟 了 请 他 吃 ,⑽ 才 算 好人 ; 母亲 也 没有 说 不行 。 一片 吃 得 , 整个 的 自然 也 吃 得 。 但是 那天 的 哭法 , 现在 想 起来 , 实在 还 教人 伤心 , 这 真是 奇极 的 事 !

十二

不能 想 了 。 四千年 来 时时 吃 人 的 地方 , 今天 才 明白 , 我 也 在 其中 混 了 多年 ; 大哥 正管 着 家务 , 妹子 恰恰 死 了 , 他 未必 不 和 在 饭菜 里 , 暗暗 给 我们 吃 。 我 未必 无意之中 , 不吃 了 我 妹子 的 几片 肉 , 现在 也 轮 到 我 自己 ,…… 有 了 四千年 吃 人 履历 的 我 , 当初 虽然 不 知道 , 现在 明白 , 难见 真的 人 !

十三

没有 吃 过人 的 孩子 , 或者 还有 ? 救救 孩子 ……

一 九一八 年 四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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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日记 Tagebuch eines Verrückten Madman Diary Diario de un loco Journal d'un fou 광인의 일기 Diário de um Louco 狂人日记

某君 昆仲 , 今隐 其名 , 皆 余 昔日 在 中学 时 良友 ; 分隔 多年 , 消息 渐 阙 。 ||now hiding||||||||||||gradually|lost contact A certain gentleman, Kun Zhong, whose name is now concealed, are all good friends in high school in the past; separated for many years, news gradually disappeared. 日前 偶闻 其一 大病 ; 适归 故乡 , 迂道 往访 , 则 仅晤 一人 , 言 病者 其弟 也 。 |heard by chance|||just returned||detour|visit||||||| A few days ago, I even heard about one of his serious illnesses; when I returned to my hometown, I only met one person when I went to visit him, and he said that the sick person was his brother. 劳君 远道 来视 , 然已 早愈 , 赴 某地 候补 ⑵ 矣 。 Mr. Lao came to see him from afar, but he has already healed early, and he is going to a certain place as a backup. 因 大笑 , 出示 日记 二册 , 谓 可见 当日 病状 , 不妨 献 诸 旧友 。 持归阅 一过 , 知所 患盖 “ 迫害 狂 ” 之类 。 语 颇 错杂 无 伦次 , 又 多 荒唐 之 言 ; 亦 不 著 月 日 , 惟 墨色 字体 不 一 , 知非 一时 所书 。 The language is quite messy and incoherent, and there are many absurd words; there is no moon or sun, but the ink and color fonts are different, so I know it was not written at one time. 间 亦 有 略具 联络 者 , 今 撮 录 一篇 , 以供 医家 研究 。 There are also those who have a little contact with each other, and this article is summarized for medical research. 记中 语误 , 一字不易 ; 惟人名 虽皆村 人 , 不 为 世间 所知 , 无关大体 , 然亦悉 易 去 。 至于 书名 , 则 本人 愈后 所题 , 不复 改 也 。 七年 四月 二日 识 。

一 今天 晚上 , 很 好 的 月光 。 我 不见 他 , 已 是 三十多年 ; 今天 见 了 , 精神 分外 爽快 。 才 知道 以前 的 三十多年 , 全是 发昏 ; 然而 须 十分 小心 。 不然 , 那 赵家 的 狗 , 何以 看 我 两眼 呢 ? 我怕 得 有理 。

二 今天 全没 月光 , 我 知道 不妙 。 早上 小心 出门 , 赵贵 翁 的 眼色 便怪 : 似乎 怕 我 , 似乎 想害 我 。 还有 七八个 人 , 交头接耳 的 议论 我 , 张着 嘴 , 对 我 笑 了 一笑 ; 我 便 从头 直冷到 脚根 , 晓得 他们 布置 , 都 已 妥当 了 。 我 可 不怕 , 仍旧 走 我 的 路 。 前面 一伙 小孩子 , 也 在 那里 议论 我 ; 眼色 也 同 赵贵 翁 一样 , 脸色 也 铁青 。 我 想 我 同 小孩子 有 什么 仇 , 他 也 这样 。 忍不住 大声 说 ,“ 你 告诉 我 ! ” 他们 可 就 跑 了 。 我 想 : 我同 赵贵 翁 有 什么 仇 , 同 路上 的 人 又 有 什么 仇 ; 只有 廿年 以前 , 把 古久 先生 的 陈年 流水 簿子 ⑶, 踹 了 一脚 , 古久 先生 很 不 高兴 。 赵贵 翁 虽然 不 认识 他 , 一定 也 听到 风声 , 代 抱不平 ; 约定 路上 的 人 , 同 我作 冤 对 。 但是 小孩子 呢 ? 那 时候 , 他们 还 没有 出世 , 何以 今天 也 睁 着 怪 眼睛 , 似乎 怕 我 , 似乎 想害 我 。 这真教 我 怕 , 教 我 纳罕 而且 伤心 。 我 明白 了 。 这是 他们 娘老子 教 的 !

三 晚上 总是 睡不着 。 凡事 须 得 研究 , 才 会 明白 。 他们 —— 也 有 给 知县 打 枷 过 的 , 也 有 给 绅士 掌过 嘴 的 , 也 有 衙役 占 了 他 妻子 的 , 也 有 老子 娘 被 债主 逼死 的 ; 他们 那 时候 的 脸色 , 全 没有 昨天 这么 怕 , 也 没有 这么 凶 。 最 奇怪的是 昨天 街上 的 那个 女人 , 打 他 儿子 , 嘴里 说道 ,“ 老子 呀 ! 我要 咬 你 几口 才 出气 ! ” 他 眼睛 却 看着 我 。 我出 了 一惊 , 遮掩 不住 ; 那 青面獠牙 的 一伙人 , 便 都 哄笑 起来 。 陈 老五 赶上 前 , 硬 把 我 拖 回家 中 了 。 拖 我 回家 , 家里 的 人 都 装作 不 认识 我 ; 他们 的 脸色 , 也 全同 别人 一样 。 进 了 书房 , 便 反扣 上门 , 宛然 是 关 了 一只 鸡鸭 。 这 一件 事 , 越教 我 猜 不出 底细 。 前 几天 , 狼子 村 的 佃户 来 告荒 , 对 我 大哥 说 , 他们 村里 的 一个 大 恶人 , 给 大家 打死 了 ; 几个 人 便 挖出 他 的 心肝 来 , 用油 煎炒 了 吃 , 可以 壮 壮胆 子 。 我 插 了 一句 嘴 , 佃户 和 大哥 便 都 看 我 几眼 。 今天 才 晓得 他们 的 眼光 , 全同 外面 的 那伙 人 一模一样 。 想 起来 , 我 从 顶上 直冷到 脚跟 。 他们 会 吃 人 , 就 未必 不会 吃 我 。 你 看 那 女人 “ 咬 你 几口 ” 的话 , 和 一伙 青面獠牙 人 的 笑 , 和 前天 佃户 的话 , 明明 是 暗号 。 我 看出 他话 中全 是 毒 , 笑 中 全是 刀 。 他们 的 牙齿 , 全是 白厉厉 的 排着 , 这 就是 吃 人 的 家伙 。 照 我 自己 想 , 虽然 不是 恶人 , 自从 踹 了 古家 的 簿子 , 可 就 难说 了 。 他们 似乎 别有 心思 , 我全 猜 不出 。 况且 他们 一 翻脸 , 便 说 人 是 恶人 。 我 还 记得 大哥 教 我 做论 , 无论怎样 好人 , 翻 他 几句 , 他 便 打 上 几个 圈 ; 原谅 坏人 几句 , 他 便 说 “ 翻天 妙手 , 与众不同 ”。 我 那里 猜得到 他们 的 心思 , 究竟 怎样 ; 况且 是 要 吃 的 时候 。 凡事 总须 研究 , 才 会 明白 。 古来 时常 吃 人 , 我 也 还 记得 , 可是 不 甚 清楚 。 我 翻开 历史 一查 , 这 历史 没有 年代 , 歪歪斜斜 的 每叶 上 都 写 着 “ 仁义道德 ” 几个 字 。 我 横竖 睡不着 , 仔细 看 了 半夜 , 才 从 字 缝里 看出 字来 , 满本 都 写 着 两个 字 是 “ 吃 人 ”! 书上 写 着 这 许多 字 , 佃户 说 了 这 许多 话 , 却 都 笑吟吟 的 睁 着 怪 眼看 我 。 我 也 是 人 , 他们 想要 吃 我 了 !

四 早上 , 我 静坐 了 一会儿 。 陈 老五 送 进饭 来 , 一碗 菜 , 一碗 蒸鱼 ; 这鱼 的 眼睛 , 白 而且 硬 , 张着 嘴 , 同 那 一伙 想 吃 人 的 人 一样 。 吃 了 几筷 , 滑溜溜 的 不知 是 鱼 是 人 , 便 把 他 兜肚连肠 的 吐出 。 我 说 “ 老五 , 对 大哥 说 , 我 闷得慌 , 想到 园里 走走 。 ” 老五 不 答应 , 走 了 ; 停 一会 , 可 就 来 开了门 。 我 也 不动 , 研究 他们 如何 摆布 我 ; 知道 他们 一定 不肯 放松 。 果然 ! 我 大哥 引 了 一个 老头子 , 慢慢 走来 ; 他 满眼 凶光 , 怕 我 看出 , 只是 低头 向着 地 , 从 眼镜 横边 暗暗 看 我 。 大哥 说 ,“ 今天 你 仿佛 很 好 。 ” 我 说 “ 是 的 。 ” 大哥 说 ,“ 今天 请 何先生 来 , 给 你 诊一诊 。 ” 我 说 “ 可以 ! ” 其实 我 岂不知 道 这 老头子 是 刽子手 扮 的 ! 无非 借 了 看脉 这 名目 , 揣 一 揣 肥瘠 : 因 这 功劳 , 也 分 一片 肉 吃 。 我 也 不怕 ; 虽然 不吃 人 , 胆子 却 比 他们 还壮 。 伸出 两个 拳头 , 看 他 如何 下手 。 老头子 坐 着 , 闭 了 眼睛 , 摸 了 好 一会 , 呆 了 好 一会 ; 便 张开 他 鬼 眼睛 说 ,“ 不要 乱 想 。 静静的 养 几天 , 就 好 了 。 ”    不要 乱 想 , 静静的 养 ! 养肥 了 , 他们 是 自然 可以 多 吃 ; 我 有 什么 好处 , 怎么 会 “ 好 了 ”? 他们 这群人 , 又 想 吃 人 , 又 是 鬼鬼祟祟 , 想法子 遮掩 , 不敢 直截 下手 , 真要 令 我 笑 死 。 我 忍不住 , 便 放声 大笑 起来 , 十分 快活 。 自己 晓得 这 笑声 里面 , 有的是 义勇 和 正气 。 老头子 和 大哥 , 都 失 了 色 , 被 我 这 勇气 正气 镇压住 了 。 但是 我 有 勇气 , 他们 便 越 想 吃 我 , 沾光 一点 这 勇气 。 老头子 跨 出门 , 走 不多远 , 便 低声 对 大哥 说道 ,“ 赶紧 吃 罢 ! ” 大哥 点点头 。 原来 也 有 你 ! 这 一件 大发 见 , 虽似 意外 , 也 在意 中 : 合伙 吃 我 的 人 , 便是 我 的 哥哥 ! 吃 人 的 是 我 哥哥 ! 我 是 吃 人 的 人 的 兄弟 ! 我 自己 被 人 吃 了 , 可 仍然 是 吃 人 的 人 的 兄弟 !

五 这 几天 是 退一步 想 : 假使 那 老头子 不是 刽子手 扮 的 , 真是 医生 , 也 仍然 是 吃 人 的 人 。 他们 的 祖师 李时珍 做 的 “ 本草 什么 ”⑷ 上 , 明明 写 着 人肉 可以 煎 吃 ; 他 还 能 说 自己 不吃 人 么 ? 至于 我家 大哥 , 也 毫不 冤枉 他 。 他 对我讲 书 的 时候 , 亲口说 过 可以 “ 易子而食 ”⑸; 又 一回 偶然 议论 起 一个 不好 的 人 , 他 便 说 不但 该 杀 , 还 当 “ 食肉寝皮 ”⑹。 我 那时 年纪 还 小 , 心跳 了 好 半天 。 前 天狼子 村 佃户 来说 吃 心肝 的 事 , 他 也 毫不 奇怪 , 不住 的 点头 。 可见 心思 是 同 从前 一样 狠 。 既然 可以 “ 易子而食 ”, 便 什么 都 易得 , 什么 人 都 吃 得 。 我 从前 单听 他 讲道理 , 也 胡涂 过去 ; 现在 晓得 他 讲道理 的 时候 , 不但 唇边 还 抹 着 人油 , 而且 心里 满装 着 吃 人 的 意思 。

六 黑漆漆 的 , 不知 是 日 是夜 。 赵家 的 狗 又 叫 起来 了 。 狮子 似的 凶心 , 兔子 的 怯弱 , 狐狸 的 狡猾 ,……

七 我 晓得 他们 的 方法 , 直捷 杀 了 , 是 不肯 的 , 而且 也 不敢 , 怕 有 祸祟 。 所以 他们 大家 连络 , 布满 了 罗网 , 逼 我 自 戕 。 试看 前 几天 街上 男女 的 样子 , 和 这 几天 我 大哥 的 作为 , 便足 可 悟出 八九分 了 。 最好 是 解下 腰带 , 挂 在 梁上 , 自己 紧紧 勒死 ; 他们 没有 杀人 的 罪名 , 又偿 了 心愿 , 自然 都 欢天喜地 的 发出 一种 呜呜咽咽 的 笑声 。 否则 惊吓 忧愁 死 了 , 虽则 略 瘦 , 也 还 可以 首肯 几下 。 他们 是 只会 吃 死 肉 的 ! —— 记得 什么 书上 说 , 有 一种 东西 , 叫 “ 海乙 那 ”⑺ 的 , 眼光 和 样子 都 很 难看 ; 时常 吃 死 肉 , 连 极大 的 骨头 , 都 细细 嚼 烂 , 咽下 肚子 去 , 想 起来 也 教人 害怕 。 “ 海乙 那 ” 是 狼 的 亲眷 , 狼 是 狗 的 本家 。 前天 赵家 的 狗 , 看 我 几眼 , 可见 他 也 同谋 , 早已 接洽 。 老头子 眼看 着地 , 岂能 瞒 得 我 过 。 最 可怜 的 是 我 的 大哥 , 他 也 是 人 , 何以 毫不 害怕 ; 而且 合伙 吃 我 呢 ? 还是 历来 惯 了 , 不 以为 非 呢 ? 还是 丧 了 良心 , 明知故犯 呢 ? 我 诅咒 吃 人 的 人 , 先 从 他 起头 ; 要 劝 转 吃 人 的 人 , 也 先 从 他 下手 。

八 其实 这种 道理 , 到 了 现在 , 他们 也 该 早已 懂得 ,……    忽然 来 了 一个 人 ; 年纪 不过 二十 左右 , 相貌 是 不 很 看 得 清楚 , 满面笑容 , 对 了 我 点头 , 他 的 笑 也 不 像 真笑 。 我 便 问 他 ,“ 吃 人 的 事 , 对 么 ? ” 他 仍然 笑 着 说 ,“ 不是 荒年 , 怎么 会 吃 人 。 ” 我 立刻 就 晓得 , 他 也 是 一伙 , 喜欢 吃 人 的 ; 便 自 勇气 百倍 , 偏要 问 他 。 “ 对 么 ? ”   “ 这 等 事 问 他 什么 。 你 真会 …… 说笑话 。 …… 今天天气 很 好 。 ”    天气 是 好 , 月色 也 很亮 了 。 可是 我要 问 你 ,“ 对 么 ? ”    他 不以为然 了 。 含 含胡 胡 的 答道 ,“ 不 ……”   “ 不 对 ? 他们 何以 竟 吃 ? ! ”   “ 没有 的 事 ……”   “ 没有 的 事 ? 狼子 村现 吃 ; 还有 书上 都 写 着 , 通红 斩 新 ! ”    他 便 变 了 脸 , 铁 一般 青 。 睁 着眼 说 ,“ 有许 有 的 , 这是 从来如此 ……”   “ 从来如此 , 便 对 么 ? ”   “ 我 不同 你 讲 这些 道理 ; 总之 你 不该 说 , 你 说 便是 你 错 ! ”    我 直跳 起来 , 张开 眼 , 这人 便 不见 了 。 全身 出 了 一 大片 汗 。 他 的 年纪 , 比 我 大哥 小得 远 , 居然 也 是 一伙 ; 这 一定 是 他 娘老子 先教 的 。 还 怕 已经 教给 他 儿子 了 ; 所以 连 小孩子 , 也 都 恶狠狠 的 看 我 。

九 自己 想 吃 人 , 又 怕 被 别人 吃 了 , 都 用 着 疑心 极深 的 眼光 , 面面相觑 。 ……    去 了 这 心思 , 放心 做事 走路 吃饭 睡觉 , 何等 舒服 。 这 只是 一条 门槛 , 一个 关头 。 他们 可是 父子 兄弟 夫妇 朋友 师生 仇敌 和 各 不 相识 的 人 , 都 结成 一伙 , 互相 劝勉 , 互相 牵掣 , 死 也 不肯 跨过 这 一步 。

十 大清早 , 去 寻 我 大哥 ; 他立 在 堂 门外 看天 , 我 便 走 到 他 背后 , 拦住 门 , 格外 沉静 , 格外 和 气 的 对 他 说 ,   “ 大哥 , 我 有 话 告诉 你 。 ”   “ 你 说 就是 ,” 他 赶紧 回过 脸来 , 点点头 。 “ 我 只有 几句话 , 可是 说不出来 。 大哥 , 大约 当初 野蛮 的 人 , 都 吃 过 一点 人 。 后来 因为 心思 不同 , 有 的 不吃 人 了 , 一味 要 好 , 便变 了 人 , 变 了 真的 人 。 有 的 却 还 吃 ,—— 也 同 虫子 一样 , 有 的 变 了 鱼 鸟 猴子 , 一直 变到 人 。 有 的 不要 好 , 至今 还是 虫子 。 这 吃 人 的 人 比 不吃 人 的 人 , 何等 惭愧 。 怕 比 虫子 的 惭愧 猴子 , 还 差得 很 远 很 远 。 “ 易牙 ⑻ 蒸 了 他 儿子 , 给 桀纣 吃 , 还是 一直 从前 的 事 。 谁 晓得 从 盘古 开辟 天地 以后 , 一直 吃 到 易牙 的 儿子 ; 从易牙 的 儿子 , 一直 吃 到 徐 锡林 ⑼; 从 徐 锡林 , 又 一直 吃 到 狼子 村 捉住 的 人 。 去年 城里 杀 了 犯人 , 还有 一个 生 痨病 的 人 , 用 馒头 蘸 血 舐 。 “ 他们 要 吃 我 , 你 一个 人 , 原 也 无法可想 ; 然而 又 何必 去 入伙 。 吃 人 的 人 , 什么 事 做 不出 ; 他们 会 吃 我 , 也 会 吃 你 , 一伙 里面 , 也 会 自 吃 。 但 只要 转 一步 , 只要 立刻 改了 , 也 就是 人人 太平 。 虽然 从来如此 , 我们 今天 也 可以 格外 要 好 , 说 是 不能 ! 大哥 , 我 相信 你 能 说 , 前天 佃户 要 减租 , 你 说 过 不能 。 ”    当初 , 他 还 只是 冷笑 , 随后 眼光 便 凶狠 起来 , 一到 说破 他们 的 隐情 , 那 就 满脸 都 变成 青色 了 。 大 门外 立着 一伙人 , 赵贵 翁 和 他 的 狗 , 也 在 里面 , 都 探头探脑 的 挨 进来 。 有的是 看不出 面貌 , 似乎 用布 蒙着 ; 有的是 仍旧 青面獠牙 , 抿着嘴笑 。 我 认识 他们 是 一伙 , 都 是 吃 人 的 人 。 可是 也 晓得 他们 心思 很 不 一样 , 一种 是 以为 从来如此 , 应该 吃 的 ; 一种 是 知道 不该 吃 , 可是 仍然 要 吃 , 又 怕 别人 说破 他 , 所以 听 了 我 的话 , 越发 气愤 不过 , 可是 抿着嘴 冷笑 。 这时候 , 大哥 也 忽然 显出 凶相 , 高声 喝道 ,   “ 都 出去 ! 疯子 有 什么 好看 ! ”    这时候 , 我 又 懂得 一件 他们 的 巧妙 了 。 他们 岂但 不肯 改 , 而且 早已 布置 ; 预备 下 一个 疯子 的 名目 罩 上 我 。 将来 吃 了 , 不但 太平无事 , 怕 还 会 有人 见情 。 佃户 说 的 大家 吃 了 一个 恶人 , 正是 这 方法 。 这是 他们 的 老谱 ! 陈 老五 也 气愤愤 的 直 走进 来 。 如何 按得 住 我 的 口 , 我 偏要 对 这伙 人 说 ,   “ 你们 可以 改了 , 从 真心 改 起 ! 要 晓得 将来 容不得 吃 人 的 人 , 活在 世上 。 “ 你们 要 不 改 , 自己 也 会 吃 尽 。 即使 生得 多 , 也 会 给 真的 人除 灭 了 , 同 猎人 打 完狼子 一样 ! —— 同 虫子 一样 ! ”    那 一伙人 , 都 被 陈 老五 赶走 了 。 大哥 也 不知 那里 去 了 。 陈 老五 劝 我 回 屋子里 去 。 屋里 面全 是 黑沉沉 的 。 横梁 和 椽子 都 在 头上 发抖 ; 抖 了 一会 , 就 大 起来 , 堆 在 我 身上 。 万分 沉重 , 动弹不得 ; 他 的 意思 是 要 我 死 。 我 晓得 他 的 沉重 是 假 的 , 便 挣扎 出来 , 出 了 一身 汗 。 可是 偏要 说 ,   “ 你们 立刻 改了 , 从 真心 改 起 ! 你们 要 晓得 将来 是 容不得 吃 人 的 人 ,……”

十一

太阳 也 不出 , 门 也 不开 , 日日 是 两顿 饭 。 我 捏起 筷子 , 便 想起 我 大哥 ; 晓得 妹子 死掉 的 缘故 , 也 全 在 他 。 那时 我 妹子 才 五岁 , 可爱 可怜 的 样子 , 还 在 眼前 。 母亲 哭个 不住 , 他 却 劝 母亲 不要 哭 ; 大约 因为 自己 吃 了 , 哭 起来 不免 有点 过意不去 。 如果 还 能 过意不去 ,……    妹子 是 被 大哥 吃 了 , 母亲 知道 没有 , 我 可 不得而知 。 母亲 想 也 知道 ; 不过 哭 的 时候 , 却 并 没有 说明 , 大约 也 以为 应当 的 了 。 记得 我 四五岁 时 , 坐在 堂前 乘凉 , 大哥 说 爷娘 生病 , 做 儿子 的 须 割下 一片 肉来 , 煮熟 了 请 他 吃 ,⑽ 才 算 好人 ; 母亲 也 没有 说 不行 。 一片 吃 得 , 整个 的 自然 也 吃 得 。 但是 那天 的 哭法 , 现在 想 起来 , 实在 还 教人 伤心 , 这 真是 奇极 的 事 !

十二

不能 想 了 。 四千年 来 时时 吃 人 的 地方 , 今天 才 明白 , 我 也 在 其中 混 了 多年 ; 大哥 正管 着 家务 , 妹子 恰恰 死 了 , 他 未必 不 和 在 饭菜 里 , 暗暗 给 我们 吃 。 我 未必 无意之中 , 不吃 了 我 妹子 的 几片 肉 , 现在 也 轮 到 我 自己 ,……    有 了 四千年 吃 人 履历 的 我 , 当初 虽然 不 知道 , 现在 明白 , 难见 真的 人 !

十三

没有 吃 过人 的 孩子 , 或者 还有 ? 救救 孩子 ……

一 九一八 年 四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