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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三章 (3)

第三章 (3)

苏 小姐 准 会 通知 她 , 假使 她 就 托苏 小姐 转告 也 不来 呢 ? 那 就 糟透了 ! 他 在 银行 里 帮王 主任 管 文书 , 今天 满腹心事 , 拟 的 信 稿子 里 出 了 几外 毛病 , 王 主任 动笔 替 他 改 了 , 呵呵 笑 说 :“ 鸿 渐兄 , 咱们 老公 事 的 眼 光 不错呀 ! ” 到 六点 多 钟 , 唐小姐 毫无音信 , 他 慌 起来 了 , 又 不敢 打电话 问苏 小 姐 。 七点 左右 , 一个 人 怏怏 地 踱 到 峨嵋 春 , 要 了 间 房间 , 预备 等 它 一个半 钟头 , 到 时 唐小姐 还 不来 , 只好 独吃 。 他 虽然 耐心 等 着 , 早已 不敢 希望 。 点 了 一支 烟 , 又捺来 了 ; 晚上 凉 不好 大 开窗子 , 怕 满屋 烟味 , 唐小姐 不爱闻 。 他 把 带到 银行 里空 看 的 书 翻开 , 每个 字 都 认识 , 没 一句 有 意义 。 听见 外面 跑堂 招呼客人 的 声音 , 心 就 直 提上来 。 约 她们 是 七点 半 , 看表才 七点 四 十分 , 决不会 这时候 到 —— 忽 然 门帘 揭开 , 跑堂 站 在 一旁 , 进来 了 唐小姐 。 鸿渐 心里 , 不是 快乐 , 而是 感激 , 招呼 后道 :“ 扫兴 得 很 苏 小姐 今天 不能 来 。 ” “ 我 知道 。 我 也 险 的 不来 , 跟 你 打电话 没 打通 。 ” “ 我 感谢 电话公司 , 希望 它 营业 发达 , 电线 忙 得 这种 临时 变卦 的 电话 都 打 不 通 。 你 是不是 打 到 银行 里 去 的 ? ” “ 不 , 打到 你 府 上去 的 。 是 这么 一 回事 。 一清早 表姐 就 来 电话 说 她 今天 不 来 吃晚饭 , 已经 通知 你 了 。 我 说 那么 我 也 不来 , 她 要 我 自己 跟 你 讲 , 把 你 的 电话 号 数 告诉 了 我 。 我 摇 通电话 , 问 :‘ 是不是 方 公馆 ? ’ 那面 一个 女人 声音 , 打着 你 们 家乡话 说 —— 唉 , 我学 都 学不来 —— 说 :‘ 我们 这儿 是 周 公馆 , 只有 一个 姓方 的 住 在 这儿 。 你 是不是 苏 小姐 , 要 找 方鸿渐 ? 鸿渐 出门 啦 , 等 他 回来 , 我 叫 他 打 电话 给 你 。 苏 小姐 , 有空 到 舍间 来 玩儿 啊 , 鸿渐 常讲 起 你 是 才貌双全 ——’ 一口 气 讲下去 , 我要 分辩 也 插 不 进嘴 。 我 想 这 迷汤 灌错 了 耳朵 , 便 不 客气 把 听筒 挂 上 了 。 这 一位 是 谁 ? ” “ 这 就是 我 亲戚 周 太太 , 敝 银行 的 总经理 夫人 。 你 表姐 在 我 出 门前 刚 来 过电 话 , 所以 周 太太 以为 又 是 她 打 的 。 ” “ 啊哟 , 不得了 ! 她 一定 要 错怪 我 表姐 无礼 了 。 我 听筒 挂 上 不到 五分钟 , 表 姐 又 来 电话 , 问 我 跟 你 讲 了 没有 , 我 说 你 不 在家 , 她 就 把 你 银行 里 的 电话 号数 告 诉 我 。 我 想 你 那 时候 也许 还 在 路上 , 索性 等 一会 再 打 。 谁 知道 十五 钟 以后 , 表姐 第三次 来 电话 , 我 有点 生气 了 。 她 知道 我 还 没有 跟 你 通话 , 催 我 快 打电话 , 说 趁 早 你 还 没有 定座 , 我 说定了 座 就 去 吃 , 有 什么 大 关系 。 她 说 不好 , 叫 我 上 她家 去 吃晚饭 。 我 回 她 说 , 我 也 不 舒服 , 什 地方 都 不 去 。 衙来 想想 , 表姐 太 可笑 了 ! 我 偏来 吃 你 的 饭 , 所以 电话 没有 打 。 ” 鸿渐 道 :“ 唐小姐 , 你 今天 简直 是 救苦救难 , 不但 赏 面子 。 我 做 主人 的 感恩 不尽 , 以后 要 好好 的 多 请 几次 。 请 的 客 一个 都 不来 , 就 无异 主人 在 社交生活 上 被 判 死刑 。 今天 险透 了 ! ” 方鸿渐 点 了 五六个 人 吃 的 菜 。 唐小姐 问有 旁 的 客人 没 没 两个 人 怎 吃得下 这许 多 东西 。 方鸿渐 说 菜 并不多 。 唐小姐 道 :“ 你 昨天 看 我 没 吃 点心 , 是不是 今天 要 试验 我 吃 不吃 东西 ? ” 鸿渐 知道 她 不是 妆样 的 女人 , 在 宴会 上 把 嘴 收束 得 像 眼药水 瓶口 那样 的 小 , 回答 说 :“ 我 吃 这 馆子 是 第一次 , 拿 不稳 什么 菜 最配 胃口 。 多点 两样 , 尝试 的 范 围广些 , 这样 不 好吃 , 还有 那 一样 , 不致 饿 了 你 。 ” “ 这 不是 吃 菜 , 这像 神农 尝 百草 了 。 不太 浪费 么 ? 也许 一切 男人 都 喜欢 在 陌 生 的 女人 前面 浪费 。 ” “ 也许 , 可是 并 不在 一切 陌生 的 女人 前面 。 ” “ 只 在 傻 女人 前面 , 是不是 ? ” “ 这话 我 不 懂 。 ” “ 女人 不 傻 决不 因为 男人 浪费 摆阔 而 对 他 有 好 印象 —— 可是 , 你 放心 , 女人 全是 傻 的 , 恰好 是 男人 所 希望 的 那样 傻 , 不多不少 。 ” 鸿渐 不 知道 这些 话 是 出于 她 的 天真 直率 , 还是 她 表姐 所谓 手段 老辣 。 到 菜 上 了 , 两人 吃 着 , 鸿渐 向 她 要 信址 , 请 她 写 在 自己 带 着 看 的 那本书 后空叶 上 , 因为 他 从来不 爱 带 记事 小册子 。 他 看 她 写 了 电话 号数 , 便 说 :“ 我 决不 跟 你 通电话 。 我 最恨 朋友 间 通电话 , 宁可 写信 。 ” 唐小姐 :“ 对 了 , 我 也 有 这 一样 感觉 。 做 了 朋友 应当 彼此 爱 见面 ; 通个 电话 算 接过 了 , 可是 面 没有 见 , 所说 的话 又 不能 像 信 那样 留着 反复 看 几遍 。 电话 是 偷 懒人 的 拜访 吝啬 人 的 通信 。 最 不够 朋友 ! 并且 , 你 注意 到 么 ? 一个 人 的 声音 往往 在 电话 里 变得 认不出 , 变得 难听 。 ” “ 唐小姐 , 你 说 得 痛快 。 我 住 在 周家 , 房门口 就是 一架 电话 , 每天 吵得 头痛 。 常常 最 不合理 的 时候 , 像 半夜 清早 , 还有 电话 来 , 真 讨厌 ! 亏得 ‘ 电视 ’ 没普 遍 利用 , 否则 更 不得了 , 你 在 澡盆 里 、 被窝 里 都 有人 来 窥看 了 。 教育 愈 普遍 , 而 写信 的 人 愈少 ; 并非 商业 上 的 要务 , 大家 还是 怕 写信 , 宁可 打电话 。 我 想 这 因为 写信 容易 出丑 , 地位 很 高 , 讲话 很 体面 的 人 往往 笔动 不来 。 可是 , 电话 可以 省掉 面目可憎 者 的 拜访 , 文理不通 者 的 写信 , 也 算是 个 功德无量 的 发明 。 ” 方鸿渐 谈 得 高兴 , 又 要 劝 唐小姐 吃 , 自己 反吃得 很少 。 到 吃 完 水果 , 才 九点 钟 , 唐小姐 要 走 , 鸿渐 不敢 留 她 , 算 过账 , 分付 跑堂 打电话 到 汽车 行放 辆车 来 , 让 唐小姐 坐 了 回家 。 他 告诉 她 自己 答应 苏 小姐 明天 去 望 病 , 问 她 去不去 。 她 说 她 也许 去 , 可是 她 不 信苏 小姐 真 害病 。 鸿渐 道 :“ 咱们 的 吃饭 要 不要 告诉 她 ? ” “ 为什么 不 告诉 她 ? —— 不 , 不 , 我 刚才 发脾气 , 对 她 讲 过 今天 什么 地方 都 不去 的 。 好 , 随 你 斟酌 罢 。 反正 你 要 下 银行 办公室 才 去 , 我 去 得 更 迟 一点 。 ” “ 我 后天 想到 府上 来 拜访 , 不 挡驾 吗 ? ” “ 非常 欢迎 , 就 只 舍间 局促 得秀 , 不比 表姐 家 的 大 花园 洋房 。 你 不 嫌 简陋 , 尽管 来 。 ” 鸿渐 说 :“ 老伯 可以 见见 么 ? ” 唐小姐 笑 道 :“ 你 除非 有 法律 问题 要 请教 他 , 并且 他常 在 他 那 法律 事务所 里 , 到 老晚 才 回来 。 爸爸妈妈 对 我 姐妹 们 绝对 信任 , 从不 干涉 , 不 检定 我 拉 的 朋友 。 ” 说 着 , 汽车 来 了 , 鸿渐 送 她 上车 。 在 回家 的 洋车 里 , 想 今天 真是 意外 的 圆满 , 可是 唐且 临 了 “ 我们 的 朋友 ” 那 一句 , 又 使 他 作酸泼 醋 的 理想 里 , 隐隐 有 一大 群大 男孩子 围绕 着 唐小姐 。 唐小姐 回到 家里 , 她 父母 都 打趣 她 说 :“ 交际 明星 回来 了 ! ” 她 回 房间 正换 衣服 , 女 用人 来说 苏 小姐 来 电话 。 唐小姐 下去 接 , 到 半 楼梯 , 念头 一转 , 不 下去 了 , 分付 用人 去 回话 道 :“ 小姐 不 舒服 , 早睡 了 。 ” 唐小姐 气愤 地想 , 这准 是 表 姐来 查探 自己 是否 在家 。 她 太 欺负人 了 ! 方鸿渐 又 不是 她 的 , 要 她 这样 看管 着 ? 表姐 愈 这样 干预 , 自己 偏 让 他 亲近 。 自己 决不会 爱 方鸿渐 , 爱 是 又 曲折 又 伟大 的 情感 , 决非 那么 轻易 简单 。 假使 这样 就 会 爱 上 一个 人 , 那么 , 爱情 容易 得 使 自己 不 相信 , 容易 得 使 自己 不 心服 了 。 明天 下午 , 鸿渐 买 了 些 花 和 水果 到 苏家来 。 一见 苏 小姐 , 他 先声夺人 地嚷 道 :“ 昨天 是 怎么 一 回事 ? 你 也 病 , 她 也 病 , 这病 是 传染 的 ? 还是 怕 我 请客 菜里 下 毒药 ? 真气 得 我 半死 ! 我 一个 人去 了 , 你们 不 来 , 我 满不在乎 。 好 了 , 好 了 , 总 算 认识 了 你们 这 两位 大 架子 小姐 , 以后 不敢 碰钉 了 。 ” 苏 小姐 抱歉 道 :“ 我 真病 了 , 到 下 半天 才 好 , 不敢 打电话 给 你 , 怕 你 怪 我 跟 你 开玩笑 , 一会儿 这样 , 一会儿 那样 。 我 昨天 通知 晓芙 的 时候 , 并 没有 叫 她 不 去 。 让 我 现在 打电话 请 她 过来 。 这次 都 是 我 不好 , 下次 我 做 主人 。 ” 便 打电话 问唐 小姐 病好 了 没有 , 请 她 就 来 , 说鸿渐 也 在 这里 。 苏 小姐 打 完 电话 , 捧 了 鸿 渐 送 的 花 嗅 着 , 叫 用人 去 插 在 卧室 中瓶里 , 回头 问鸿渐 道 :“ 你 在 英国 , 认识 有 一位 曹 元朗 么 ? ” 鸿渐 摇头 。 “—— 他 在 剑桥 念 文学 , 是 位 新 诗人 , 新近 回国 。 他家 跟 我们 世交 , 他 昨天 来看 我 , 今天 还要 来 。 ” 鸿渐 道 :“ 好哇 ! 怪不得 昨天 不赏 面子 了 , 原来 跟 人 谈 诗 去 了 , 我们 是 俗物 呀 ! 根本 就 不配 认识 你 。 那位 曹一 堂堂 剑 出身 , 我们 在 后 起 大学 里 挂 个 名 , 怎 会 有 资格 结交 他 ? 我 问 你 , 你 的 《 十八家 白话诗 人 》 里 好像 没 讲 起 他 , 是不是 准备 再版 时补 他 进去 ? ” 苏 小姐 似 嗔 似笑 , 左手 食指 在 空中 向 他 一点 道 :“ 你 这 人 就 爱 吃醋 , 吃 不 相 干 的 醋 。 ” 她 的 表情 和 含意 吓 得 方鸿渐 不敢 开口 , 只 懊悔 自己 气愤 装得 太 像 了 。 一会儿 , 唐小姐 来 了 。 苏 小姐 道 :“ 好 架子 ! 昨天晚上 我 打电话 问候 你 , 你 今天 也 没回 电话 , 这时候 又 要 我 请 了 才 来 。 方 先生 在 问起 你 呢 。 ” 唐小姐 道 :“ 我们 配有 架子 么 ? 我们 是 听 人家 叫 来 唤 去 的 。 就算 是 请 了 才 来 , 那有 什么 希奇 ? 要 请 了 还 不肯 去 , 才 够得上 伟大 呢 ! ” 苏 小姐 怕 她 讲 出 昨天 打 三次 电话 的 事来 , 忙 勾 了 她 腰 , 抚慰 她 道 :“ 瞧 你 这 孩子 , 讲句 笑话 , 就要 认真 。 ” 便 剥个鸿渐 送 的 桔子 , 跟 她 同 吃 。 门房 领了 个 滚 圆脸 的 人 进来 , 说 “ 曹 先生 ”。 鸿渐 吓了一跳 , 想 去年 同船 回国 那位 孙太太 的 孩 子 怎长 得 这样 大 了 , 险 的 叫 他 “ 孙 世兄 ”。 天下 竟有 如此 相像 的 脸 ! 做 诗 的 人似 乎 不宜 肥头胖耳 , 诗怕 不会 好 。 忽然 记 起 唐朝 有名 的 寒 瘦 诗 贾岛 也 是 圆脸 肥短 身 材 , 曹 元朗 未 可 貌相 。 介绍 寒喧 已毕 , 曹 元朗 从 公事 皮包 里 拿出 一本 红木 夹 的 法 帖 , 是 荣宝斋 精制 蓑衣 裱 的 宣纸 手册 。 苏 小姐 接过 来 , 翻 了 翻 , 说 :“ 曹 先生 , 让 我 留 着 细看 , 下星期 奉还 , 好不好 ? —— 鸿渐 , 你 没读 过 曹 先生 的 大 作罢 ? ” 鸿渐 正想 , 什么 好 诗 , 要录 在 这样 讲究 的 本子 上 。 便 恭敬地 捧 过来 , 打开 看 见 毛笔 写 的 端端正正 宋体字 , 第一首 十四行诗 的 题目 是 《 拼盘 姘 伴 》, 下面 小注 个 “ 一 ” 字 。 仔细 研究 , 他 才 发现 第二页 有 作者 自述 , 这 “ 一 ”“ 二 ”“ 三 ”“ 四 ” 等等 是 自注 的 次序 。 自注 “ 一 ” 是 :“Melange adultere”。 这诗 一起 道 : 昨夜 星辰 今夜 摇漾 于 飘至 明夜 之风 中 ( 二 ) 圆满 肥白 的 孕妇 肚子 颤巍巍 贴 在 天上 ( 三 ) 这 守活寡 的 逃妇 几时 有 了 个 新 老公 ( 四 )? Jug! Jug!( 五 ) 污泥 里 ——E fango e il mondo!( 六 )—— 夜莺 歌唱 ( 七 )…… 鸿渐 忙 跳 看 最后 一 联 : 雨后 的 夏夜 , 灌饱 洗净 , 大地 肥而 新 的 , 最小 的 一棵 草 参加 无声 的 呐喊 :“Wir sind!”( 三十 ) 诗后 细注 着 字 名 的 出处 , 什么 李义山 、 爱利 恶德 (T.S. Eliot)、 拷背 延耳 (Tristan Corbiere)、 来屋 拜 地 (Leopardi)、 肥儿 飞儿 (Franz Werfel) 的 诗篇 都 有 。 鸿渐 只 注意 到 “ 孕妇 的 肚子 ” 指 满月 ,“ 逃妇 ” 指 嫦娥 ,“ 泥里 的 夜 莺 ” 指蛙 。 他 没 脾胃 更 看 下去 , 便 把 诗稿 搁 在 茶几 上 , 说 :“ 真是 无字 无 来历 , 跟 做 旧诗 的 人 所谓 ‘ 学人 之诗 ’ 差不多 了 。 这 作风 是不是 新古典主义 ? ” 曹 元朗 点头 , 说 “ 新 古典 的 ” 那个 英文字 。 苏 小姐 问是 什么 一首 , 便 看 《 拼 盘 姘 伴 》 一遍 , 看 完 说 :“ 这 题目 就够 巧妙 了 。 一结 尤其 好 ;‘ 无声 的 呐喊 ’ 五 个 字 真 把 夏天 蠢动 怒发 的 生机 全 传达出来 了 。 Tout y fourmille de vie, 亏 曹先 生 体会 得出 。 ” 诗人 听 了 , 欢喜 得 圆 如 太极 的 肥 脸上 泛出 黄油 。 鸿渐 忽然 有个 可 怕 的 怀疑 , 苏 小姐 是 大 笨蛋 , 还是 撒谎 精 。 唐小姐 也 那 诗 看 了 , 说 :“ 曹 先生 , 你 对 我们 这种 没有学问 的 读者 太 残忍 了 。 诗里 的 外国 字 , 我 一个 都 不 认识 。 ” 曹 元朗 道 :“ 我 这首 诗 的 风格 , 不 认识 外国 字 的 人 愈 能 欣赏 。 题目 是 杂拌儿 、 十八 扯 的 意思 , 你 只要 看 忽而 用 这个 人 的 诗句 , 忽而 用 那个 人 的 诗句 , 中文 里 夹 了 西文 , 自然 有 一种 杂凑 乌合 的 印象 。 唐小姐 , 你 领略到 这个 拉杂 错综 的 印象 , 是不是 ? ” 唐小姐 只好 点头 。 曹 元朗 脸上 一圈圈 的 笑 痕 , 像 投 了 石子 的 水面 , 说 :“ 那 就是 捉摸 到 这 诗 的 精华 了 , 不必 去求 诗 的 意义 。 诗有 意义 是 诗 的 不幸 ! ” 苏 小姐 道 :“ 对不住 , 你们 坐 一会 , 我 去 拿件 东西 来 给 产看 。 ” 苏 小姐 转 了 背 , 鸿渐 道 :“ 曹 先生 , 苏 小姐 那本 《 十八家 白话诗 人 》 再版 的 时候 , 准会 添进 了 你 算 十九 家 了 。 ” 曹 元朗 道 :“ 那 决不会 , 我 跟 他们 那些 人太 不同 了 , 合 不 起来 。 昨天 苏 小姐 就 对 我 说 , 她 为了 得 学位 写 那本书 , 其实 她 并 不 瞧得起 那些 人 的 诗 。 ” “ 真的 么 ? ” “ 方 先生 , 你 看 那本书 没有 ? ” “ 看过 忘 了 。 ” 鸿渐 承苏 小姐 送 了 一本 , 只略 翻 一下 , 看 十八家 是 些 什么 人 。 “ 她序 上 明明 引着 Jules Tellier 的 比喻 , 说 有 个 生脱 发病 的 人 去 理发 , 那 剃 头 的 对 他 说 不用 剪发 , 等 不了 几天 , 头毛 压儿 全掉 光 了 ; 大部分 现代文学 也 同样 的 不值 批评 。 这 比喻 还 算 俏皮 。 ” 鸿渐 只好 说 :“ 我 倒 没有 留心 到 。 ” 想 亏得 自己 不要 娶 苏 小姐 , 否则 该 也 把 苏 小姐 的 书 这样 熟读 。 可惜 赵辛楣 法文 程度 不够 看书 , 他 要 像 曹 元朗 那样 , 准 会 得苏 小姐 欢心 。 唐小姐 道 :“ 表姐 书里 讲 的 诗人 是 十八 根脱 下 的 头发 , 将来 曹 先生 就 像 一毛 不拔 的 守财奴 的 那 根毛 。 ” 大家 笑 着 , 苏 小姐 拿 了 一只 紫檀 扇 匣 进来 , 对 唐小姐 做个 眼色 , 唐小姐 徽笑 点头 。 苏 小姐 抽开 匣 盖 , 取出 一把 雕花 沉香 骨 的 女用 折扇 , 递给 曹 元朗 道 :“ 这 上面 有首 诗 , 请 你 看看 。 ” 元朗 摊开 扇子 , 高声 念 了 一遍 , 音调 又 像 和尚 施食 , 又 像 戏子 说白 。 鸿渐 一 字 没 听 出来 , 因为 人 哼 诗 跟 临死 呓语 二者 都 用 乡音 。 元朗 朗诵 以后 , 又 猫儿 念经 的 , 嘴唇 翻拍 着 默诵 一 , 说 :“ 好 , 好 ! 素朴 真挚 , 有 古代 民歌 的 风味 。 ” 苏 小姐 有 忸怩 之色 , 道 :“ 曹 先生 眼光 真 利害 , 老实 说 , 那诗 还过得去 么 ? ” 方鸿渐 同时 向 曹 元朗 手里 接过 扇子 , 一看 就 心中 作恶 。 好好 的 飞金扇 面上 , 歪歪斜斜 地用 紫 墨水 钢笔 写 着 —— 难道 我 监禁 你 ? 还是 你 霸占 我 ? 你 闯进 我 的 心 , 关上门 又 扭 上锁 。 丢 了 锁上 的 钥匙 , 是 我 , 也许 你 自己 。 从此 无法 开门 , 永远 , 你关 在 我 心里 。 诗后 小姐 是 :“ 民国 二十六年 秋 , 为文 纨 小姐 录 旧作 。 王尔恺 。 ” 这 王尔恺 是 个 有名 的 青年 政客 , 在 重庆 做 着 不大 不上 的 官 。 两位 小姐 都 期望 地 注视 方鸿渐 , 他 放下 扇子 , 撇嘴 道 :“ 写 这种 字 就 该 打 手心 ! 我 从没 看见 用 钢笔 写 的 折扇 , 他 倒 不 写 一段 洋文 ! ” 苏 小姐 忙 道 :“ 你 不要 管字 的 好坏 , 你 看 诗 怎样 ? ” 鸿渐 道 :“ 王乐恺 那样 热口 做官 的 人 还 会 做好 诗 么 ? 我 又 不 向 他 谋 差使 , 没 有 恭维 歪诗 的 义务 。 ” 他 没 注意 唐小姐 向 自己 皱眉 摇头 。 苏 小姐 怒道 :“ 你 这 人 最 讨厌 , 全是 偏见 , 根本 不配 讲诗 。 ” 便 把 扇子 收起 来 。 鸿渐 道 :“ 好 , 好 , 让 我 平心静气 再 看一遍 。 ” 苏 小姐 虽然 撅 嘴 说 :“ 不要 你 看 了 ,” 仍旧 让鸿渐 把 扇子 拿 去 。 鸿渐 忽然 指着 扇子 上 的 诗 大叫 道 :“ 不得了 ! 这首 诗 是 偷来 的 。 ” 苏 小姐 铁青 着 脸道 :“ 别胡说 ! 怎么 是 偷 的 ? ” 唐小姐 也 睁 大 了 眼 。 “ 至少 是 借 的 , 借 的 外债 。 曹 先生 说 它 有 古代 民歌 的 风味 , 一点儿 不错 。 苏 小姐 , 你 记得 么 ? 咱们 在 欧洲 文学史 班上 就 听见 先生 讲起 这首 诗 。 这是 德国 十五 六世纪 的 民歌 , 我 到 德国 去 以前 , 跟 人 补习 德文 , 在 初级读本 里 又 念 过 它 , 开头 说 :‘ 我 是 你 的 , 你 是 我 的 ,’ 后面 大意 说 :‘ 你 已 关闭 , 在 我 心里 ; 钥匙 遗失 , 永不 能出 。 ’ 原文 字句 记 不得了 , 可是 意思 决不会 开错 。 天下 断 没有 那样 暗合 的 事 。 ” 苏 小姐 道 :“ 我 就 不 记得 欧洲 文字 史 班上 讲过 这首 诗 。 ” 鸿渐 道 :“ 怎么 没有 呢 ? 也许 你 上课 的 时候 没 留神 , 没有 我 那样 有闻必录 。 这 也 不能 怪 你 , 你们 上 的 是 本系 功课 , 不 做 笔记 只 表示 你们 学问好 ; 先生 讲 的 你 们 全 知道 了 。 我们 是 中国 文学系 来 旁听 的 , 要是 课堂 上 不 动笔 呢 , 就 给 你们 笑程 度 不好 , 听不懂 , 做不来 笔记 。 ” 苏 小姐 说不出 话 , 唐小姐 低下头 。 曹 元朗 料想 方鸿渐 认识 的 德文 跟 自己 差 不 多 , 并且 是 中国 文学系 学生 , 更 不会 高明 —— 因为 在 大学 里 , 理科 学生 瞧不起 文 科学 生 , 外国 语文系 学生 瞧不起 中国 文学系 学生 , 中国 文学系 学生 瞧不起 哲学系 学生 , 哲学系 学生 瞧不起 社会学系 学生 , 社会学系 学生 瞧不起 教育系 学生 , 教育 系 学生 没有 谁 可以 给 他们 瞧不起 了 , 只能 瞧不起 本系 的 先生 。 曹 元朗 顿时 胆大 说 :“ 我 也 知道 这诗 有 来历 , 我 不是 早说 士代 民歌 的 作风 么 ? 可是 方 先生 那种 态度 , 完全 违反 文艺 欣赏 的 精神 。 你们 弄 中国 文学 的 , 全有 这个 ‘ 考据 癖 ’ 的 坏 习气 。 诗有 出典 , 给 识货 人 看 , 愈 觉得 滋味 浓厚 , 读着 一首 诗 就 联想 到 无数 诗来 烘云 托 月 。 方 先生 , 你 该 念念 爱利 恶德 的 诗 , 你 就 知道 现代 西洋 诗人 的 东西 , 也 是 句 句 有 来历 的 , 可是 我们 并 不 说 他们 抄袭 。 苏 小姐 , 是不是 ? ” 方鸿渐 恨不能 说 :“ 怪不得 阁下 的 大作 也 是 那样 斑驳陆离 。 你们 内行人 并 不 以为 厅 怪 , 可是 我们 外行人 要 报告 捕房 捉贼 起赃 了 。 ” 只 对 苏 小姐 笑 道 :“ 不用 扫兴 。 送给 女人 的 东西 , 很少 是 真正 自己 的 , 拆穿 了 都 是 借花献佛 。 假如 送礼 的 人 是 个 做官 的 , 那 礼物 更 不用说 是 旁人 身上 剥削 下来 的 了 。 ” 说 着 , 奇怪 唐小姐 可以 不 甚 理会 。 苏 小姐 道 :“ 我顶 不 爱 听 你 那种 刻薄话 。 世界 上 就 只 你 方鸿渐 一个 人 聪明 ! ” 鸿 渐略 坐 一下 , 瞧 大家 讲话 不 起劲 , 便 告辞 先走 , 苏 小姐 也 没留 他 。 他 出门 后 浮泛 地 不安 , 知道 今天 说话 触 了 苏 小姐 , 那 王尔恺 一定 又 是 个 她 的 爱慕者 。 但 他 想到 明天 是 访 唐小姐 的 日子 , 兴奋 得 什么 都 忘 了 。 明天 方鸿渐 到 唐家 , 唐小姐 教 女 用人 请 他 在 父亲 书房 里 坐 。 见面 以后 就 说 : “ 方 先生 , 你 昨天 闯 了 大祸 , 知道 么 ? ” 方鸿渐 想一想 , 笑 道 :“ 是不是 为了 我 批评 那首 诗 , 你 表姐 跟 我 生气 ? ” “ 你 知道 那首 诗 是 谁 做 的 ? ” 她 瞧 方鸿渐 瞪 着眼 , 还 不 明白 ——“ 那首 诗 就 是 表姐 做 的 , 不是 王乐恺 的 。 ” 鸿渐 跳 起来 道 :“ 呀 ? 你别 哄 我 , 扇子 上 不是 明写 着 ‘ 为文 纨 小姐 录 旧作 ’ 么 ? ” “ 录 的 说 是 文 纨 小姐 的 旧作 。 王尔恺 跟 表伯 有 往来 , 还是 赵辛楣 的 上司 , 家 里 有 太太 。 可是 去年 表姐 回国 , 他 就 讨好 个 不休 不歇 , 气得 赵辛楣 人 都 瘦 了 。 论 理 , 肚子 里 有 大气 , 应该 人 膨胀 得 胖些 , 你 说 对 不 对 ? 后来 行政 机关 搬进 内地 , 他 做官 心 , 才 撇下 表姐 也 到 里头 去 了 。 赵辛楣 不肯 到 内地 , 也 是 这个 缘故 。 这扇 子 就是 他 送给 表姐 的 , 他 特请 了 一个 什么 人 雕刻 扇骨子 上 的 花纹 , 那首 诗 还是 表 姐 得意之作 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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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3) Chapter III (3) Capitolo III (3)

苏 小姐 准 会 通知 她 , 假使 她 就 托苏 小姐 转告 也 不来 呢 ? Miss Su wird sie definitiv informieren, wenn sie Miss Su bittet, ihr zu sagen, dass sie nicht kommen soll? 那 就 糟透了 ! Das ist Scheiße! 他 在 银行 里 帮王 主任 管 文书 , 今天 满腹心事 , 拟 的 信 稿子 里 出 了 几外 毛病 , 王 主任 动笔 替 他 改 了 , 呵呵 笑 说 :“ 鸿 渐兄 , 咱们 老公 事 的 眼 光 不错呀 ! Er half Direktor Wang bei der Verwaltung von Dokumenten in der Bank. Heute war er voller Sorgen. Es gab ein paar Fehler im Entwurf des Briefes. Direktor Wang fing an zu schreiben und korrigierte ihn für ihn. ” 到 六点 多 钟 , 唐小姐 毫无音信 , 他 慌 起来 了 , 又 不敢 打电话 问苏 小 姐 。 „Um sechs Uhr hatte Miss Tang keine Neuigkeiten, er geriet in Panik und wagte es nicht, Miss Su anzurufen. 七点 左右 , 一个 人 怏怏 地 踱 到 峨嵋 春 , 要 了 间 房间 , 预备 等   它 一个半 钟头 , 到 时 唐小姐 还 不来 , 只好 独吃 。 Gegen sieben Uhr schlenderte ein Mann nach Emeichun, bat um ein Zimmer und wollte anderthalb Stunden darauf warten.Als Frau Tang nicht kam, musste er allein essen. 他 虽然 耐心 等 着 , 早已 不敢 希望 。 Obwohl er geduldig wartete, hatte er lange nicht gewagt zu hoffen. 点 了 一支 烟 , 又捺来 了 ; 晚上 凉 不好 大 开窗子 , 怕 满屋 烟味 , 唐小姐 不爱闻 。 Ich zündete mir eine Zigarette an und kam wieder, es ist nachts nicht kalt, um die Fenster zu öffnen, ich habe Angst vor dem Rauchgeruch im Haus, den Fräulein Tang nicht gern riecht. 他 把 带到 银行 里空 看 的 书 翻开 , 每个 字 都 认识 , 没 一句 有 意义 。 Er öffnete das Buch, das er zum Lesen mit zur Bank genommen hatte, und kannte jedes Wort, aber kein Wort davon ergab einen Sinn. 听见 外面 跑堂 招呼客人 的 声音 , 心 就 直 提上来 。 Als ich draußen die Stimme der Halle hörte, die die Gäste begrüßte, war mein Herz höher. 约 她们 是 七点 半 , 看表才 七点 四 十分 , 决不会 这时候 到 —— 忽 然 门帘 揭开 , 跑堂 站 在 一旁 , 进来 了 唐小姐 。 Es war 7:30 Uhr für sie, und es war erst 7:40 Uhr, als sie auf die Uhr sahen, und sie würden niemals zu dieser Zeit ankommen – plötzlich wurde der Türvorhang geöffnet, und die Laufhalle stand beiseite, und Miss Tang kam herein . 鸿渐 心里 , 不是 快乐 , 而是 感激 , 招呼 后道 :“ 扫兴 得 很 苏 小姐 今天 不能 来 。 ”   “ 我 知道 。 我 也 险 的 不来 , 跟 你 打电话 没 打通 。 ”   “ 我 感谢 电话公司 , 希望 它 营业 发达 , 电线 忙 得 这种 临时 变卦 的 电话 都 打 不 通 。 你 是不是 打 到 银行 里 去 的 ? ”   “ 不 , 打到 你 府 上去 的 。 是 这么 一 回事 。 一清早 表姐 就 来 电话 说 她 今天 不 来 吃晚饭 , 已经 通知 你 了 。 我 说 那么 我 也 不来 , 她 要 我 自己 跟 你 讲 , 把 你 的 电话 号 数 告诉 了 我 。 我 摇 通电话 , 问 :‘ 是不是 方 公馆 ? ’ 那面 一个 女人 声音 , 打着 你 们 家乡话 说 —— 唉 , 我学 都 学不来 —— 说 :‘ 我们 这儿 是 周 公馆 , 只有 一个 姓方 的 住 在 这儿 。 你 是不是 苏 小姐 , 要 找 方鸿渐 ? 鸿渐 出门 啦 , 等 他 回来 , 我 叫 他 打 电话 给 你 。 苏 小姐 , 有空 到 舍间 来 玩儿 啊 , 鸿渐 常讲 起 你 是 才貌双全 ——’ 一口 气 讲下去 , 我要 分辩 也 插 不 进嘴 。 ||||the dorm|||||||||talented and beautiful||||||||| 我 想 这 迷汤 灌错 了 耳朵 , 便 不 客气 把 听筒 挂 上 了 。 这 一位 是 谁 ? ”   “ 这 就是 我 亲戚 周 太太 , 敝 银行 的 总经理 夫人 。 你 表姐 在 我 出 门前 刚 来 过电 话 , 所以 周 太太 以为 又 是 她 打 的 。 ”   “ 啊哟 , 不得了 ! 她 一定 要 错怪 我 表姐 无礼 了 。 我 听筒 挂 上 不到 五分钟 , 表 姐 又 来 电话 , 问 我 跟 你 讲 了 没有 , 我 说 你 不 在家 , 她 就 把 你 银行 里 的 电话 号数 告 诉 我 。 我 想 你 那 时候 也许 还 在 路上 , 索性 等 一会 再 打 。 谁 知道 十五 钟 以后 , 表姐 第三次 来 电话 , 我 有点 生气 了 。 她 知道 我 还 没有 跟 你 通话 , 催 我 快 打电话 , 说 趁 早 你 还 没有 定座 , 我 说定了 座 就 去 吃 , 有 什么 大 关系 。 她 说 不好 , 叫 我 上 她家 去 吃晚饭 。 我 回 她 说 , 我 也 不 舒服 , 什 地方 都 不 去 。 衙来 想想 , 表姐 太 可笑 了 ! 我 偏来 吃 你 的 饭 , 所以 电话 没有 打 。 ”    鸿渐 道 :“ 唐小姐 , 你 今天 简直 是 救苦救难 , 不但 赏 面子 。 我 做 主人 的 感恩 不尽 , 以后 要 好好 的 多 请 几次 。 请 的 客 一个 都 不来 , 就 无异 主人 在 社交生活 上 被 判 死刑 。 今天 险透 了 ! ”    方鸿渐 点 了 五六个 人 吃 的 菜 。 唐小姐 问有 旁 的 客人 没 没 两个 人 怎 吃得下 这许 多 东西 。 方鸿渐 说 菜 并不多 。 唐小姐 道 :“ 你 昨天 看 我 没 吃 点心 , 是不是 今天 要 试验 我 吃 不吃 东西 ? ”    鸿渐 知道 她 不是 妆样 的 女人 , 在 宴会 上 把 嘴 收束 得 像 眼药水 瓶口 那样 的 小 , 回答 说 :“ 我 吃 这 馆子 是 第一次 , 拿 不稳 什么 菜 最配 胃口 。 多点 两样 , 尝试 的 范 围广些 , 这样 不 好吃 , 还有 那 一样 , 不致 饿 了 你 。 ”   “ 这 不是 吃 菜 , 这像 神农 尝 百草 了 。 |||||Shennong||| 不太 浪费 么 ? 也许 一切 男人 都 喜欢 在 陌 生 的 女人 前面 浪费 。 ”   “ 也许 , 可是 并 不在 一切 陌生 的 女人 前面 。 ”   “ 只 在 傻 女人 前面 , 是不是 ? ”   “ 这话 我 不 懂 。 ”   “ 女人 不 傻 决不 因为 男人 浪费 摆阔 而 对 他 有 好 印象 —— 可是 , 你 放心 , 女人 全是 傻 的 , 恰好 是 男人 所 希望 的 那样 傻 , 不多不少 。 ”    鸿渐 不 知道 这些 话 是 出于 她 的 天真 直率 , 还是 她 表姐 所谓 手段 老辣 。 到 菜 上 了 , 两人 吃 着 , 鸿渐 向 她 要 信址 , 请 她 写 在 自己 带 着 看 的 那本书 后空叶 上 , 因为 他 从来不 爱 带 记事 小册子 。 |||||||||||address||||||||||||||||||| 他 看 她 写 了 电话 号数 , 便 说 :“ 我 决不 跟 你 通电话 。 我 最恨 朋友 间 通电话 , 宁可 写信 。 ”    唐小姐 :“ 对 了 , 我 也 有 这 一样 感觉 。 做 了 朋友 应当 彼此 爱 见面 ; 通个 电话 算 接过 了 , 可是 面 没有 见 , 所说 的话 又 不能 像 信 那样 留着 反复 看 几遍 。 电话 是 偷 懒人 的 拜访 吝啬 人 的 通信 。 最 不够 朋友 ! 并且 , 你 注意 到 么 ? 一个 人 的 声音 往往 在 电话 里 变得 认不出 , 变得 难听 。 ”   “ 唐小姐 , 你 说 得 痛快 。 我 住 在 周家 , 房门口 就是 一架 电话 , 每天 吵得 头痛 。 常常 最 不合理 的 时候 , 像 半夜 清早 , 还有 电话 来 , 真 讨厌 ! 亏得 ‘ 电视 ’ 没普 遍 利用 , 否则 更 不得了 , 你 在 澡盆 里 、 被窝 里 都 有人 来 窥看 了 。 教育 愈 普遍 , 而 写信 的 人 愈少 ; 并非 商业 上 的 要务 , 大家 还是 怕 写信 , 宁可 打电话 。 我 想 这 因为 写信 容易 出丑 , 地位 很 高 , 讲话 很 体面 的 人 往往 笔动 不来 。 可是 , 电话 可以 省掉 面目可憎 者 的 拜访 , 文理不通 者 的 写信 , 也 算是 个 功德无量 的 发明 。 ”    方鸿渐 谈 得 高兴 , 又 要 劝 唐小姐 吃 , 自己 反吃得 很少 。 到 吃 完 水果 , 才 九点 钟 , 唐小姐 要 走 , 鸿渐 不敢 留 她 , 算 过账 , 分付 跑堂 打电话 到 汽车 行放 辆车 来 , 让 唐小姐 坐 了 回家 。 他 告诉 她 自己 答应 苏 小姐 明天 去 望 病 , 问 她 去不去 。 她 说 她 也许 去 , 可是 她 不 信苏 小姐 真 害病 。 鸿渐 道 :“ 咱们 的 吃饭 要 不要 告诉 她 ? ”   “ 为什么 不 告诉 她 ? —— 不 , 不 , 我 刚才 发脾气 , 对 她 讲 过 今天 什么 地方 都 不去 的 。 好 , 随 你 斟酌 罢 。 反正 你 要 下 银行 办公室 才 去 , 我 去 得 更 迟 一点 。 ”   “ 我 后天 想到 府上 来 拜访 , 不 挡驾 吗 ? ”   “ 非常 欢迎 , 就 只 舍间 局促 得秀 , 不比 表姐 家 的 大 花园 洋房 。 你 不 嫌 简陋 , 尽管 来 。 ”    鸿渐 说 :“ 老伯 可以 见见 么 ? ”    唐小姐 笑 道 :“ 你 除非 有 法律 问题 要 请教 他 , 并且 他常 在 他 那 法律 事务所 里 , 到 老晚 才 回来 。 爸爸妈妈 对 我 姐妹 们 绝对 信任 , 从不 干涉 , 不 检定 我 拉 的 朋友 。 ”    说 着 , 汽车 来 了 , 鸿渐 送 她 上车 。 在 回家 的 洋车 里 , 想 今天 真是 意外 的 圆满 , 可是 唐且 临 了 “ 我们 的 朋友 ” 那 一句 , 又 使 他 作酸泼 醋 的 理想 里 , 隐隐 有 一大 群大 男孩子 围绕 着 唐小姐 。 唐小姐 回到 家里 , 她 父母 都 打趣 她 说 :“ 交际 明星 回来 了 ! ” 她 回 房间 正换 衣服 , 女 用人 来说 苏 小姐 来 电话 。 唐小姐 下去 接 , 到 半 楼梯 , 念头 一转 , 不 下去 了 , 分付 用人 去 回话 道 :“ 小姐 不 舒服 , 早睡 了 。 ” 唐小姐 气愤 地想 , 这准 是 表 姐来 查探 自己 是否 在家 。 她 太 欺负人 了 ! 方鸿渐 又 不是 她 的 , 要 她 这样 看管 着 ? 表姐 愈 这样 干预 , 自己 偏 让 他 亲近 。 自己 决不会 爱 方鸿渐 , 爱 是 又 曲折 又 伟大 的 情感 , 决非 那么 轻易 简单 。 假使 这样 就 会 爱 上 一个 人 , 那么 , 爱情 容易 得 使 自己 不 相信 , 容易 得 使 自己 不 心服 了 。 明天 下午 , 鸿渐 买 了 些 花 和 水果 到 苏家来 。 一见 苏 小姐 , 他 先声夺人 地嚷 道 :“ 昨天 是 怎么 一 回事 ? ||||took the lead||||||| 你 也 病 , 她 也 病 , 这病 是 传染 的 ? 还是 怕 我 请客 菜里 下 毒药 ? 真气 得 我 半死 ! 我 一个 人去 了 , 你们 不 来 , 我 满不在乎 。 好 了 , 好 了 , 总 算 认识 了 你们 这 两位 大 架子 小姐 , 以后 不敢 碰钉 了 。 ”    苏 小姐 抱歉 道 :“ 我 真病 了 , 到 下 半天 才 好 , 不敢 打电话 给 你 , 怕 你 怪 我 跟 你 开玩笑 , 一会儿 这样 , 一会儿 那样 。 我 昨天 通知 晓芙 的 时候 , 并 没有 叫 她 不 去 。 让 我 现在 打电话 请 她 过来 。 这次 都 是 我 不好 , 下次 我 做 主人 。 ” 便 打电话 问唐 小姐 病好 了 没有 , 请 她 就 来 , 说鸿渐 也 在 这里 。 苏 小姐 打 完 电话 , 捧 了 鸿 渐 送 的 花 嗅 着 , 叫 用人 去 插 在 卧室 中瓶里 , 回头 问鸿渐 道 :“ 你 在 英国 , 认识 有 一位 曹 元朗 么 ? ” 鸿渐 摇头 。 “—— 他 在 剑桥 念 文学 , 是 位 新 诗人 , 新近 回国 。 他家 跟 我们 世交 , 他 昨天 来看 我 , 今天 还要 来 。 ”    鸿渐 道 :“ 好哇 ! 怪不得 昨天 不赏 面子 了 , 原来 跟 人 谈 诗 去 了 , 我们 是 俗物 呀 ! 根本 就 不配 认识 你 。 那位 曹一 堂堂 剑 出身 , 我们 在 后 起 大学 里 挂 个 名 , 怎 会 有 资格 结交 他 ? 我 问 你 , 你 的 《 十八家 白话诗 人 》 里 好像 没 讲 起 他 , 是不是 准备 再版 时补 他 进去 ? ”    苏 小姐 似 嗔 似笑 , 左手 食指 在 空中 向 他 一点 道 :“ 你 这 人 就 爱 吃醋 , 吃 不 相 干 的 醋 。 |||pouting||||||||||||||||||||| ” 她 的 表情 和 含意 吓 得 方鸿渐 不敢 开口 , 只 懊悔 自己 气愤 装得 太 像 了 。 一会儿 , 唐小姐 来 了 。 苏 小姐 道 :“ 好 架子 ! 昨天晚上 我 打电话 问候 你 , 你 今天 也 没回 电话 , 这时候 又 要 我 请 了 才 来 。 方 先生 在 问起 你 呢 。 ”    唐小姐 道 :“ 我们 配有 架子 么 ? 我们 是 听 人家 叫 来 唤 去 的 。 就算 是 请 了 才 来 , 那有 什么 希奇 ? 要 请 了 还 不肯 去 , 才 够得上 伟大 呢 ! ”    苏 小姐 怕 她 讲 出 昨天 打 三次 电话 的 事来 , 忙 勾 了 她 腰 , 抚慰 她 道 :“ 瞧 你 这 孩子 , 讲句 笑话 , 就要 认真 。 ” 便 剥个鸿渐 送 的 桔子 , 跟 她 同 吃 。 门房 领了 个 滚 圆脸 的 人 进来 , 说 “ 曹 先生 ”。 鸿渐 吓了一跳 , 想 去年 同船 回国 那位 孙太太 的 孩 子 怎长 得 这样 大 了 , 险 的 叫 他 “ 孙 世兄 ”。 天下 竟有 如此 相像 的 脸 ! 做 诗 的 人似 乎 不宜 肥头胖耳 , 诗怕 不会 好 。 ||||||overweight||| 忽然 记 起 唐朝 有名 的 寒 瘦 诗 贾岛 也 是 圆脸 肥短 身 材 , 曹 元朗 未 可 貌相 。 介绍 寒喧 已毕 , 曹 元朗 从 公事 皮包 里 拿出 一本 红木 夹 的 法 帖 , 是 荣宝斋 精制 蓑衣 裱 的 宣纸 手册 。 苏 小姐 接过 来 , 翻 了 翻 , 说 :“ 曹 先生 , 让 我 留 着 细看 , 下星期 奉还 , 好不好 ? —— 鸿渐 , 你 没读 过 曹 先生 的 大 作罢 ? ”    鸿渐 正想 , 什么 好 诗 , 要录 在 这样 讲究 的 本子 上 。 便 恭敬地 捧 过来 , 打开 看 见 毛笔 写 的 端端正正 宋体字 , 第一首 十四行诗 的 题目 是 《 拼盘 姘 伴 》, 下面 小注 个 “ 一 ” 字 。 仔细 研究 , 他 才 发现 第二页 有 作者 自述 , 这 “ 一 ”“ 二 ”“ 三 ”“ 四 ” 等等 是 自注 的 次序 。 自注 “ 一 ” 是 :“Melange adultere”。 这诗 一起 道 :    昨夜 星辰 今夜 摇漾 于 飘至 明夜 之风 中 ( 二 )    圆满 肥白 的 孕妇 肚子 颤巍巍 贴 在 天上 ( 三 )    这 守活寡 的 逃妇 几时 有 了 个 新 老公 ( 四 )? ||||||||||||||||||||||||the widow who is still alive||||||||| Jug! Jug!( 五 ) 污泥 里 ——E fango e il mondo!( 六 )—— 夜莺 歌唱 ( 七 )……    鸿渐 忙 跳 看 最后 一 联 :    雨后 的 夏夜 , 灌饱 洗净 , 大地 肥而 新 的 ,    最小 的 一棵 草 参加 无声 的 呐喊 :“Wir sind!”( 三十 )    诗后 细注 着 字 名 的 出处 , 什么 李义山 、 爱利 恶德 (T.S. Eliot)、 拷背 延耳 (Tristan Corbiere)、 来屋 拜 地 (Leopardi)、 肥儿 飞儿 (Franz Werfel) 的 诗篇 都 有 。 鸿渐 只 注意 到 “ 孕妇 的 肚子 ” 指 满月 ,“ 逃妇 ” 指 嫦娥 ,“ 泥里 的 夜 莺 ” 指蛙 。 他 没 脾胃 更 看 下去 , 便 把 诗稿 搁 在 茶几 上 , 说 :“ 真是 无字 无 来历 , 跟 做 旧诗 的 人 所谓 ‘ 学人 之诗 ’ 差不多 了 。 这 作风 是不是 新古典主义 ? ”    曹 元朗 点头 , 说 “ 新 古典 的 ” 那个 英文字 。 苏 小姐 问是 什么 一首 , 便 看 《 拼 盘 姘 伴 》 一遍 , 看 完 说 :“ 这 题目 就够 巧妙 了 。 一结 尤其 好 ;‘ 无声 的 呐喊 ’ 五 个 字 真 把 夏天 蠢动 怒发 的 生机 全 传达出来 了 。 Tout y fourmille de vie, 亏 曹先 生 体会 得出 。 ” 诗人 听 了 , 欢喜 得 圆 如 太极 的 肥 脸上 泛出 黄油 。 鸿渐 忽然 有个 可 怕 的 怀疑 , 苏 小姐 是 大 笨蛋 , 还是 撒谎 精 。 唐小姐 也 那 诗 看 了 , 说 :“ 曹 先生 , 你 对 我们 这种 没有学问 的 读者 太 残忍 了 。 诗里 的 外国 字 , 我 一个 都 不 认识 。 ”    曹 元朗 道 :“ 我 这首 诗 的 风格 , 不 认识 外国 字 的 人 愈 能 欣赏 。 题目 是 杂拌儿 、 十八 扯 的 意思 , 你 只要 看 忽而 用 这个 人 的 诗句 , 忽而 用 那个 人 的 诗句 , 中文 里 夹 了 西文 , 自然 有 一种 杂凑 乌合 的 印象 。 ||mixed dish||||||||||||||||||||||||||||||| 唐小姐 , 你 领略到 这个 拉杂 错综 的 印象 , 是不是 ? ” 唐小姐 只好 点头 。 曹 元朗 脸上 一圈圈 的 笑 痕 , 像 投 了 石子 的 水面 , 说 :“ 那 就是 捉摸 到 这 诗 的 精华 了 , 不必 去求 诗 的 意义 。 诗有 意义 是 诗 的 不幸 ! ”    苏 小姐 道 :“ 对不住 , 你们 坐 一会 , 我 去 拿件 东西 来 给 产看 。 ” 苏 小姐 转 了 背 , 鸿渐 道 :“ 曹 先生 , 苏 小姐 那本 《 十八家 白话诗 人 》 再版 的 时候 , 准会 添进 了 你 算 十九 家 了 。 ”    曹 元朗 道 :“ 那 决不会 , 我 跟 他们 那些 人太 不同 了 , 合 不 起来 。 昨天 苏 小姐 就 对 我 说 , 她 为了 得 学位 写 那本书 , 其实 她 并 不 瞧得起 那些 人 的 诗 。 ”   “ 真的 么 ? ”   “ 方 先生 , 你 看 那本书 没有 ? ”   “ 看过 忘 了 。 ” 鸿渐 承苏 小姐 送 了 一本 , 只略 翻 一下 , 看 十八家 是 些 什么 人 。 “ 她序 上 明明 引着 Jules Tellier 的 比喻 , 说 有 个 生脱 发病 的 人 去 理发 , 那 剃 头 的 对 他 说 不用 剪发 , 等 不了 几天 , 头毛 压儿 全掉 光 了 ; 大部分 现代文学 也 同样 的 不值 批评 。 这 比喻 还 算 俏皮 。 ”    鸿渐 只好 说 :“ 我 倒 没有 留心 到 。 ” 想 亏得 自己 不要 娶 苏 小姐 , 否则 该 也 把 苏 小姐 的 书 这样 熟读 。 可惜 赵辛楣 法文 程度 不够 看书 , 他 要 像 曹 元朗 那样 , 准 会 得苏 小姐 欢心 。 唐小姐 道 :“ 表姐 书里 讲 的 诗人 是 十八 根脱 下 的 头发 , 将来 曹 先生 就 像 一毛 不拔 的 守财奴 的 那 根毛 。 ”    大家 笑 着 , 苏 小姐 拿 了 一只 紫檀 扇 匣 进来 , 对 唐小姐 做个 眼色 , 唐小姐 徽笑 点头 。 ||||||||rosewood|||||||||| 苏 小姐 抽开 匣 盖 , 取出 一把 雕花 沉香 骨 的 女用 折扇 , 递给 曹 元朗 道 :“ 这 上面 有首 诗 , 请 你 看看 。 ||||||||sandalwood||||||||||||||| ”    元朗 摊开 扇子 , 高声 念 了 一遍 , 音调 又 像 和尚 施食 , 又 像 戏子 说白 。 |||||||||||offering food|||| 鸿渐 一 字 没 听 出来 , 因为 人 哼 诗 跟 临死 呓语 二者 都 用 乡音 。 元朗 朗诵 以后 , 又 猫儿 念经 的 , 嘴唇 翻拍 着 默诵 一 , 说 :“ 好 , 好 ! 素朴 真挚 , 有 古代 民歌 的 风味 。 ”    苏 小姐 有 忸怩 之色 , 道 :“ 曹 先生 眼光 真 利害 , 老实 说 , 那诗 还过得去 么 ? ”    方鸿渐 同时 向 曹 元朗 手里 接过 扇子 , 一看 就 心中 作恶 。 好好 的 飞金扇   面上 , 歪歪斜斜 地用 紫 墨水 钢笔 写 着 ——    难道 我 监禁 你 ? 还是 你 霸占 我 ? 你 闯进 我 的 心 ,    关上门 又 扭 上锁 。 丢 了 锁上 的 钥匙 ,    是 我 , 也许 你 自己 。 从此 无法 开门 ,    永远 , 你关 在 我 心里 。 诗后 小姐 是 :“ 民国 二十六年 秋 , 为文 纨 小姐 录 旧作 。 王尔恺 。 ” 这 王尔恺 是 个 有名 的 青年 政客 , 在 重庆 做 着 不大 不上 的 官 。 两位 小姐 都 期望 地 注视 方鸿渐 , 他 放下 扇子 , 撇嘴 道 :“ 写 这种 字 就 该 打 手心 ! 我 从没 看见 用 钢笔 写 的 折扇 , 他 倒 不 写 一段 洋文 ! ”    苏 小姐 忙 道 :“ 你 不要 管字 的 好坏 , 你 看 诗 怎样 ? ”    鸿渐 道 :“ 王乐恺 那样 热口 做官 的 人 还 会 做好 诗 么 ? 我 又 不 向 他 谋 差使 , 没 有 恭维 歪诗 的 义务 。 ” 他 没 注意 唐小姐 向 自己 皱眉 摇头 。 苏 小姐 怒道 :“ 你 这 人 最 讨厌 , 全是 偏见 , 根本 不配 讲诗 。 ” 便 把 扇子 收起 来 。 鸿渐 道 :“ 好 , 好 , 让 我 平心静气 再 看一遍 。 ” 苏 小姐 虽然 撅 嘴 说 :“ 不要 你 看 了 ,” 仍旧 让鸿渐 把 扇子 拿 去 。 鸿渐 忽然 指着 扇子 上 的 诗 大叫 道 :“ 不得了 ! 这首 诗 是 偷来 的 。 ”    苏 小姐 铁青 着 脸道 :“ 别胡说 ! 怎么 是 偷 的 ? ” 唐小姐 也 睁 大 了 眼 。 “ 至少 是 借 的 , 借 的 外债 。 曹 先生 说 它 有 古代 民歌 的 风味 , 一点儿 不错 。 苏 小姐 , 你 记得 么 ? 咱们 在 欧洲 文学史 班上 就 听见 先生 讲起 这首 诗 。 这是 德国 十五 六世纪 的 民歌 , 我 到 德国 去 以前 , 跟 人 补习 德文 , 在 初级读本 里 又 念 过 它 , 开头 说 :‘ 我 是 你 的 , 你 是 我 的 ,’ 后面 大意 说 :‘ 你 已 关闭 , 在 我 心里 ; 钥匙 遗失 , 永不 能出 。 ’ 原文 字句 记 不得了 , 可是 意思 决不会 开错 。 天下 断 没有 那样 暗合 的 事 。 ”    苏 小姐 道 :“ 我 就 不 记得 欧洲 文字 史 班上 讲过 这首 诗 。 ”    鸿渐 道 :“ 怎么 没有 呢 ? 也许 你 上课 的 时候 没 留神 , 没有 我 那样 有闻必录 。 这 也 不能 怪 你 , 你们 上 的 是 本系 功课 , 不 做 笔记 只 表示 你们 学问好 ; 先生 讲 的 你 们 全 知道 了 。 我们 是 中国 文学系 来 旁听 的 , 要是 课堂 上 不 动笔 呢 , 就 给 你们 笑程 度 不好 , 听不懂 , 做不来 笔记 。 ”    苏 小姐 说不出 话 , 唐小姐 低下头 。 曹 元朗 料想 方鸿渐 认识 的 德文 跟 自己 差 不 多 , 并且 是 中国 文学系 学生 , 更 不会 高明 —— 因为 在 大学 里 , 理科 学生 瞧不起 文 科学 生 , 外国 语文系 学生 瞧不起 中国 文学系 学生 , 中国 文学系 学生 瞧不起 哲学系 学生 , 哲学系 学生 瞧不起 社会学系 学生 , 社会学系 学生 瞧不起 教育系 学生 , 教育 系 学生 没有 谁 可以 给 他们 瞧不起 了 , 只能 瞧不起 本系 的 先生 。 曹 元朗 顿时 胆大 说 :“ 我 也 知道 这诗 有 来历 , 我 不是 早说 士代 民歌 的 作风 么 ? 可是 方 先生 那种 态度 , 完全 违反 文艺 欣赏 的 精神 。 你们 弄 中国 文学 的 , 全有 这个 ‘ 考据 癖 ’ 的 坏 习气 。 诗有 出典 , 给 识货 人 看 , 愈 觉得 滋味 浓厚 , 读着 一首 诗 就 联想 到 无数 诗来 烘云 托 月 。 方 先生 , 你 该 念念 爱利 恶德 的 诗 , 你 就 知道 现代 西洋 诗人 的 东西 , 也 是 句 句 有 来历 的 , 可是 我们 并 不 说 他们 抄袭 。 苏 小姐 , 是不是 ? ”    方鸿渐 恨不能 说 :“ 怪不得 阁下 的 大作 也 是 那样 斑驳陆离 。 ||||||||||variegated 你们 内行人 并 不 以为 厅 怪 , 可是 我们 外行人 要 报告 捕房 捉贼 起赃 了 。 ” 只 对 苏 小姐 笑 道 :“ 不用 扫兴 。 送给 女人 的 东西 , 很少 是 真正 自己 的 , 拆穿 了 都 是 借花献佛 。 |||||||||||||using someone else's resources to benefit oneself 假如 送礼 的 人 是 个 做官 的 , 那 礼物 更 不用说 是 旁人 身上 剥削 下来 的 了 。 ” 说 着 , 奇怪 唐小姐 可以 不 甚 理会 。 苏 小姐 道 :“ 我顶 不 爱 听 你 那种 刻薄话 。 世界 上 就 只 你 方鸿渐 一个 人 聪明 ! ”    鸿 渐略 坐 一下 , 瞧 大家 讲话 不 起劲 , 便 告辞 先走 , 苏 小姐 也 没留 他 。 他 出门 后 浮泛 地 不安 , 知道 今天 说话 触 了 苏 小姐 , 那 王尔恺 一定 又 是 个 她 的 爱慕者 。 但 他 想到 明天 是 访 唐小姐 的 日子 , 兴奋 得 什么 都 忘 了 。 明天 方鸿渐 到 唐家 , 唐小姐 教 女 用人 请 他 在 父亲 书房 里 坐 。 见面 以后 就 说 : “ 方 先生 , 你 昨天 闯 了 大祸 , 知道 么 ? ”    方鸿渐 想一想 , 笑 道 :“ 是不是 为了 我 批评 那首 诗 , 你 表姐 跟 我 生气 ? ”   “ 你 知道 那首 诗 是 谁 做 的 ? ” 她 瞧 方鸿渐 瞪 着眼 , 还 不 明白 ——“ 那首 诗 就 是 表姐 做 的 , 不是 王乐恺 的 。 ”    鸿渐 跳 起来 道 :“ 呀 ? 你别 哄 我 , 扇子 上 不是 明写 着 ‘ 为文 纨 小姐 录 旧作 ’ 么 ? ”   “ 录 的 说 是 文 纨 小姐 的 旧作 。 王尔恺 跟 表伯 有 往来 , 还是 赵辛楣 的 上司 , 家 里 有 太太 。 可是 去年 表姐 回国 , 他 就 讨好 个 不休 不歇 , 气得 赵辛楣 人 都 瘦 了 。 论 理 , 肚子 里 有 大气 , 应该 人 膨胀 得 胖些 , 你 说 对 不 对 ? 后来 行政 机关 搬进 内地 , 他 做官 心 , 才 撇下 表姐 也 到 里头 去 了 。 赵辛楣 不肯 到 内地 , 也 是 这个 缘故 。 这扇 子 就是 他 送给 表姐 的 , 他 特请 了 一个 什么 人 雕刻 扇骨子 上 的 花纹 , 那首 诗 还是 表 姐 得意之作 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