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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五章 (4)

第五章 (4)

明天 上午 , 他们 到 了 界化 陇 , 是 江西 和 湖南 的 交界 。 江西 公路 车不开 过去 了 , 他们 该换 坐 中午 开 的 湖南 公路 车 。 他们 一路 来 坐车 , 到 站 从 没有 这样 快 的 , 不 计较 路 走 得 少 , 反 觉得 净 了 半天 , 说 休息 一夜 罢 , 今天 不 赶车 了 。 这 是 片 荒山 冷 僻之地 , 车站 左右 面 公路 背山 , 有 七八家 小店 。 他们 投宿 的 里 , 厨房 设在 门口 , 前间 白天 的 过客 的 餐堂 , 晚上 是 店主 夫妇 的 洞房 , 后 间隔 为 两间 暗 不见 日 、 漏雨 透风 、 夏 暖冬 凉 、 顺天应时 的 客房 。 店 周围 浓烈 的 尿 屎 气 , 仿佛 这店 是 棵 菜 , 客 人有 出 肥料 灌溉 的 义务 。 店主 当街 炒菜 , 只害 得 辛楣 等 在 房里 大 打喷嚏 ; 鸿渐 以为 自己 着 了 凉 , 李先生 说 :“ 谁 在 家里 惦记 我 呢 ! ” 到 后来 才 明白 是 给 菜 里 的 辣椒 薰 出来 的 。 饭后 , 四个 男人 全 睡午觉 , 孙小姐 跟 辛楣 鸿 渐 同房 , 只 说 不困 , 坐在 外间 的 竹 躺椅 里 看书 , 也 睡着 了 。 他 醒来 头痛 , 身上 冷 , 晚饭 时 吃不下 东西 。 这是 暮秋 天气 , 山深 日 短 , 云雾 里 露出 一线 月亮 , 宛如 一只 挤 着 的 近视 眼睛 。 少顷 , 这 月亮 圆得 什么 都 粘 不 上 , 轻盈 得 什么 都 压不住 , 从 蓬松 如絮 的 云堆 下 无 牵挂 地浮 出来 , 原来 还有 一边 没 满 , 像 被 打耳光 的 脸肿 着 一边 。 孙小姐 觉得 胃里 不 舒服 , 提议 踏月 散步 。 大家 沿 公路 走 , 满地 枯草 , 不见 树木 , 成片 像样 的 黑影 子 也 没有 , 夜 的 文饰 遮掩 全给 月亮 剥光 了 , 不留 体面 。 那一晚 , 山里 的 寒气 把 旅客 们 的 睡眠 冻得 收缩 , 不够 包裹 整个 身心 , 五人 只 支离 零碎 地 睡 到 天明 。 照例 辛楣 和鸿渐 一早 溜出来 , 让 孙小姐 房里 从容 穿衣服 。 两回 房 拿 手巾 牙刷 , 看 孙小姐 还 没 起床 , 被 蒙 着 头 呻吟 。 他们 忙 问 她 身休 有 什么 不服 , 她 说 头晕 得身 不敢 转侧 , 眼 不敢 睁开 。 辛楣 伸手 按 她 前额 道 :“ 热度 像 没 有 。 怕 是 累 了 , 受 了 些 凉 。 你 放心 好好 休息 一天 , 咱们 三人 明天 走 。 ” 孙小姐 嘴 里 说 不必 , 作势 抬头 , 又 是 倒 下去 , 良久 吐 口气 , 请 他们 在 她 床前 放个 痰盂 。 鸿 渐 问店 主要 痰盂 , 店主 说 , 这样 大 的 地方 还 不够 吐痰 ? 要 痰盂 有 什么 用 ? 半天 找 出来 一个 洗脚 的 破 木盆 。 孙小姐 向 盆里 直吐 。 吐 完 躺 着 。 鸿渐 出去 要 开水 , 辛楣 说 外间 有 太阳 , 并且 竹 躺椅 的 枕头 高 , 睡着 舒服些 , 教 她 试穿 衣服 , 自己 抱条 被 先替 她 在 躺椅 上铺 好 。 孙小姐 不肯 让 他们 扶 , 垂头 闭眼 , 摸 着 壁 走 到 躺椅 边 颓然 倒下 。 鸿渐 把 辛楣 的 橡皮 热水袋 冲满 了 , 给 她 暖 胃 , 问 她 要 不要 喝水 。 她 喝 了 一 口 又 吐出来 , 两人 急 了 , 想 李梅亭 带 的 药里 也许 有 仁丹 , 隔门 问 他 讨 一包 。 李梅 亭 因为 车到 中午 才 开 , 正在 床上 懒着 呢 。 他 的 药 是 带到 学校 去 卖好 价钱 的 , 留着 原封不动 , 准备 十倍 原价 去 卖 给 穷乡僻壤 的 学校 医院 。 一 包仁丹 打开 了 不过 吃 几 粒 , 可是 封皮 一 拆 , 余下 的 便 卖 不了 钱 , 又 不好意思 向 孙小姐 算账 。 虽然 仁丹 值 钱 无几 , 他 以为 孙小姐 一路上 对 自己 的 态度 也 不够 一 包仁丹 的 交情 ; 而 不 给 她 药 呢 , 又 显出 自己 小气 。 他 在 吉安 的 时候 , 三餐 不全 , 担心 自己 害 营养 不足 的 病 , 偷 打开 了 一瓶 日本 牌子 的 鱼肝油 丸 , 第天 一餐 以后 , 吃 三粒 聊作 滋补 。 鱼肝油 丸 当然 比 仁丹 贵 , 但 已 打开 的 药瓶 , 好比 嫁 过 的 女人 , 减了 市价 。 李先生 披衣 出房 一问 , 知道 是 胃里 受 了 冷 , 躺 一下 自然 会 好 的 , 想 鱼肝油 丸 吃 下去 没有 关系 , 便 说 :“ 你们 先 用 早点 罢 , 我来 服侍 孙小姐 吃药 。 ” 辛楣 鸿 渐 都 避 嫌疑 , 不 愿意 李 梅亭 说 他们 冒 他 的 功 , 真 吃 早点 去 了 。 李梅亭 回房 取 一粒 丸药 , 讨杯 开水 ; 孙小 姐懒 张眼 , 随 他 摆布 咽 了 下去 鸿渐 吃 完 早点 , 去 看 孙小姐 , 只闻 着 一阵 鱼腥 , 想 她 又 吐 了 , 怎会 有 这样 怪 味儿 , 正想 问 她 , 忽见 她 两颊 全是 湿 的 , 一部分 泪水 从 紧闭 的 眼梢 里 流过 耳边 , 滴湿 枕头 。 鸿渐 慌 得 手足无措 , 仿佛 无意 中 撞破 了 自己 不该 看 的 秘密 , 忙 偷偷 告诉 辛楣 。 辛楣 也 想 这种 哭 是 不许 给 陌生人 知道 的 , 不敢 向 她 问长问短 。 两人 参考 生平 关于 女人 的 全部 学问 , 来 解释 她 为什么 哭 。 结果 英 雄 所见略同 , 说 她 的 哭 大半 由于 心理 的 痛苦 ; 女孩子 千里 辞家 , 半途 生病 , 举目 无亲 , 自然 要 哭 。 两人 因为 她 哭 得 不敢 出 声 , 尤其 可怜 她 , 都 说 要 待 她 好 一点 , 轻轻 走 去 看 她 。 她 像 睡着 了 , 脸上 泪渍 和 灰尘 , 结成 几道 黑痕 ; 幸亏 年轻 女人 的 眼泪 还 不是 秋冬 的 雨点 , 不致 把 自己 的 脸 摧毁 得 衰败 , 只 像 清明 时节 的 梦雨 , 浸 肿 了 地面 , 添 了 些 泥 。 从界化 陇到 邵阳 这 四五天 里 , 他们 的 旅行 顺溜 像子 , 他们 把 新 发现 的 真理 挂 在 嘴 上 说 :“ 钱 是 非有不可 的 。 ” 邵阳 到 学校 全是 山路 , 得换 坐轿子 。 他们 公共汽车 坐腻 了 , 换 新鲜 坐轿子 , 喜欢 得 很 。 坐 了 一会 , 才 知 道 比 汽车 更 难受 , 脚趾 先 冻得 痛 , 宁可 下 轿 走 一段 再 坐 。 一路上 崎岖 缭绕 , 走 不 尽 的 山 和田 , 好像 时间 已经 遗忘 了 这条 路途 。 走 了 七十多里 , 时间 仿佛 把 他们 收 回去 了 , 山雾 渐起 , 阴 转为 昏 , 昏 凝为 黑 , 黑得 浓厚 的 一块 , 就是 他们 今晚 投宿 的 小村子 。 进 了 火铺 , 轿夫 和 挑夫 们 生 起火 来 , 大家 转 着 取暖 , 一面 烧菜 做饭 。 火铺 里 晚上 不 点灯 , 把 一 长片 木柴 烧着 了 一头 , 插 在 泥 堆 上 , 苗条 的 火焰 摇摆 伸 缩 , 屋子里 东西 的 影子 跟着 活 了 。 辛楣 等 睡 在 一个 统间 里 , 没有 床铺 , 只是 五叠 干草 。 他们 倒 宁可 睡 稻草 , 胜 于 旅馆 里 那些 床 , 或 像 凹凸 地图 , 或 像 肺病 人 的 前 胸 。 鸿 渐倦 极 , 迷迷糊糊 要 睡 , 心终 放 不 平稳 , 睡 四面 聚 近来 , 可是 合不拢 , 仿 佛 两半 窗帘 要 按 缝 了 , 忽然 拉链 梗住 , 还 漏进 一线 外面 的 世界 。 好容易 睡熟 了 , 梦 深处 一个 小声 间 带 哭 嚷 道 :“ 别 压住 我 的 红 棉袄 ! 别 压住 我 的 红 棉袄 ! ” 鸿渐 本能 地 身子 滚开 , 意识 跳跃 似的 清醒过来 , 头边 一声 叹息 , 轻微 得 只 像 被 遏抑 的 情感 偷偷 在 呼吸 。 他 吓 得 汗毛 直竖 , 黑暗 里 什么 都 瞧 不见 , 想划 根 火柴 , 又 怕 真 照见 了 什么 东西 , 辛楣 正 打鼾 , 远处 一条 狗 在 叫 。 他定 一定 神 , 笑 自己 活见鬼 , 又 神经 松懈 要 睡 , 似乎 有 什么 力量 拒绝 他 睡 , 把 他 的 身心 撑起 , 撑起 , 不让 他安 顿 下去 , 半睡半醒 间 ( 云爱 )( 云 逮 ) 地感醒 的 时候 , 一个 人 是 轻松 悬空 的 , 一 睡熟 就 沉重 了 。 正 挣扎 着 , 他 听 邻近 孙小姐 呼吸 颤促 像 欲 哭 不能 , 注意力 警醒 一 集中 , 睡 又 消散 了 , 这 清清楚楚 地 一声 吧 息 , 仿佛 工作 完毕 的 叶 口气 , 鸿 渐头 一 侧 , 躲避 那张 叹气 的 嘴 , 喉舌 都 给 恐怖 干结 住 了 , 叫 不出 “ 谁 呀 ” 两字 , 只怕 那 张嘴 会 凑 耳朵 告诉 自己 他 是 谁 , 忙 把 被 蒙 着 头 , 心跳 得 像 胸膛 里 容不下 。 隔 被 听 见 辛楣 睡觉 中 咬牙 , 这 声音 解除 了 他 的 恐怖 , 使 他 觉得 回到 人 的 世界 , 探 出头 来 , 一件 东西 从 他 头边 跑 过 , 一阵 老鼠 叫 。 他划 根 火柴 , 那 神经 的 火焰 一跳 就 熄 了 , 但 他 已 瞥见 表上 正是 十二点 钟 。 孙小姐 给 火 光耀 醒 翻身 , 鸿渐 问 她 是不是 梦魇 , 孙小姐 告诉 他 , 她 构里 像 有 一双 小孩子 的 手 推开 她 的 身体 , 不许 她 睡 。 鸿渐 也 说 了 自己 的 印象 , 劝 她 不要 害怕 。 早晨 不到 五点钟 , 轿夫 们 淘米 煮饭 。 鸿渐 和 孙小姐 两人 下半夜 都 没有 睡 , 也 跟着 起来 , 到 屋外 呼吸 新鲜空气 。 才 发现 这屋 背后 全是 坟 , 看来 这屋 就是 铲平 坟 墓造 的 。 火铺 屋后 不远 矗立 一个 破门 框子 , 屋身 烧掉 了 , 只 剩 这个 进出口 , 两扇 门 也 给 人 搬走 了 。 鸿渐 指着 那些 土 馒 日本 盟邦 意大利人 的 财产 , 不会 被 炸 , 倒 是 自己 逃命要紧 。 后来 瞧 码头 上 的 人 并 不 跪 , 鸿渐 就 留下来 , 侥 幸没放 紧急警报 。 一个多 钟头 后 , 警报 解除 了 , 辛楣 也 赶来 。 不 多一会 , 第二条 船 黑压压 、 闹哄哄 地 近岸 。 鸿渐 一眼 瞧见 李先生 的 飙 失箱 , 衬 了 狭小 的 船首 , 仿 佛 大鼻子 阔 嘴生 在 小 脸上 , 使人起 局部 大于 全体 的 惊奇 , 似乎 推 了 几何学 上 的 原 则 。 那 大箱子 能 从 大 船上 运 下 , 更是 物理学 的 奇迹 。 李先生 脸上 少 了 那 副 黑眼镜 , 两只 大白 眼睛 像 剥掉 壳 的 煮熟 鸡蛋 。 辛楣 忙 问 眼镜 哪里 去 了 , 李先生 从 口袋 里 掏出 戴上 , 说防 跳船 的 时候 , 万一 眼镜 从 鼻子 上 滑下来 摔破 了 。 李先生 们 因为 行李 累赘 , 没 赶上 第一条 船 。 可是 李梅亭 语气 里 , 俨然 方才 船 上 遭遇 空袭 的 恐怖 是 代替 辛楣 等 受 的 ; 假如 他 没 把 大菜 间 让给 辛楣 们 , 他 也 有 上 摆渡 船 的 优先权 , 不会 夹 在 水火 中间 ,“ 神经 受 打击 ” 了 。 辛楣 俩 假装 和 应酬 的 本领 到 此 简直 破产 , 竟 没法 表示感谢 。 顾尔谦 的 兴致 倒 没 减低 , 嚷成 一片 道 :“ 今天 好运气 , 真是 死里逃生 哪 ! 那 时候 就 想不到 还会 跟 你们 两位 相见 。 我 想 今天 全船 的 人 都 靠 李先生 的 福 —— 李先生 , 有 你 在 船上 , 所以 飞机 没 光顾 。 这话 并 不 荒谬 , 我 相信 命运 的 。 曾文正公 说 :‘ 不信天 , 信 运气 。 ’” 李先生 本来 像 冬 蛰 的 冷血动物 , 给 顾先生 当众 恭维 得春气 入身 , 蠕蠕 欲活 , 居然 赏脸 一笑 道 :“ 做 大 事业 的 人 都 相信 命运 的 。 我 这次 出 门前 , 有 朋友 跟 我 排过 八字 , 说 现在 正 转运 , 一路 逢凶化吉 。 ” 顾先生 拍手 道 :“ 可不是 么 ? 我 一点儿 没有 错 。 ” 鸿渐 忍 不 住 道 :“ 我 也 算 过命 , 今年 运气 坏 得 很 , 各位 不怕 连累 么 ? ” 顾先生 头 摆 得 像 小 孩子 手里 的 摇鼓道 :“ 哪里 的话 ! 哪里 的话 ! 唉 ! 今天 太 运气 ! 他们 住 在 上海 的 人 真是 醉生梦死 , 怎 知道 出门 有 这样 的 危险 。 内地 是 不可不 来 的 。 咱们 今儿 晚上 得 找个 馆子 庆祝 一下 , 兄弟 作小东 。 ” 大家 在 旅馆 休息 一会 , 便 出去 聚餐 。 李梅 亭 多 喝 了 几杯酒 , 人全 活过来 , 适才 不过 是 立春时 的 爬虫 , 现在 竟是 端午 左右 的 爬虫 了 。 他 向 孙小姐 问长问短 , 讲 了 许多 风话 。 辛楣 跟鸿渐 同 房间 , 回 旅馆 后 , 两人 躺 在 床上 闲话 。 鸿渐 问辛楣 注意 到 李梅 亭 对 孙小姐 的 丑态 没有 。 辛楣 道 :“ 我 早 看破 他 是 个 色鬼 。 他 上岸时 没戴 墨晶 眼 镜 , 我 留心 看 他 眼睛 , 白多 黑少 , 是 个 淫邪 之相 , 我 小时候 听 我 老太爷 讲过 好多 。 ” 鸿渐 道 :“ 我 宁可 他 好色 , 总算 还 有点 人气 , 否则 他 简直 没有 人味儿 。 ” 正 说 着 , 忽 听见 隔壁 李顾 房里 有 女人 沙 嗓子 的 声音 ; 原来 一般 中国 旅馆 的 壁 , 又 薄 又 漏 , 身体 虽住 在 这间 房里 , 耳朵 像 住 在 隔壁 房里 的 。 旅馆 里 照例 有 瞎眼 抽 大烟 的 女人 , 排 房间 兜揽生意 , 请 客人 点唱 绍兴戏 。 李先生 在 跟 她们 讲价钱 , 顾先生 敲 板壁 , 请 辛楣 鸿 渐 过去 听戏 。 辛楣 说 隔 了 板壁 一样 听得见 , 不 过来 了 。 顾先生 笑 道 :“ 这太 便宜 了 你们 , 也 得 出钱 哪 。 啊 啊 ! 两位 先生 , 这 是 句 笑话 。 ” 辛楣 跟 鸿渐 同时 努嘴 做个 鬼脸 , 没说 什么 。 鸿渐 晚 没 睡 好 , 今天 又 累 了 , 邻室 虽然 弦歌 交作 , 睡眠 漆黑一团 , 当 头罩 下来 , 他 一 忽 睡 到 天明 , 觉得 身体 里 纤屑 蜷伏 的 疲倦 , 都 给 睡眠 熨平 了 , 像 衣服 上 的 皱纹 折痕 经过 烙铁 一样 。 他 忽然 想 , 要 做 个 地道 的 失恋者 , 失眠 绝食 , 真是 不 容易 的 。 前天 的 痛苦 似乎 利害 得 把 遭 损伤 的 情感 痛绝 了 根 , 所有 的 痛苦 全 提出 来 了 , 现在 他 顽钝 软弱 , 没 余力 再 为 唐晓芙 心 痛 。 辛楣 在 床上 欠伸 道 :“ 活受罪 ! 隔壁 绍兴戏 唱 完 了 , 你 就 打鼾 , 好 利害 ! 屋 顶 没 给 你 鼻子 吹掉 就算 运气 了 。 我到 天快 亮 才 睡熟 的 。 ” 鸿渐 一向 自 以为 睡得 很 文静 , 害羞 道 :“ 真的 么 ? 我 不信 , 我 从来不 打鼾 的 。 也许 是 隔壁 人 打 , 你 误会 我 了 。 你 知道 , 这壁脆 薄 得 很 。 ” 辛楣 生气 道 :“ 你 这 人 真 无赖 ! 你 倒 不 说 是 我 自己 打鼾 , 赖 在 你 身上 ? 我 只 恨 当时 没法 请 唱片 公司 的 人 把 你 的 声音 灌成 片子 。 ” 假使 真灌成 片子 , 那 声气 哗啦哗啦 , 又 像 风涛 澎 , 又 像 狼吞虎咽 , 中间 还 夹 着 一丝 又 尖 又 细 的 声音 , 忽高忽低 , 袅袅 不 绝 。 有时 这 一条 丝高 上去 、 高 上去 , 细 得 、 细得 像 放足 的 风筝 线要 断 了 , 不知 怎么 像 过 一 峰尖 , 又 降落 安稳 下来 。 赵辛 楣 剌 激得 神 给 它 吊上去 , 掉下来 , 这时候 追 想起 还 恨 得 要 扭断 鸿渐 的 鼻子 , 警告 他 下次 小心 。 鸿渐 道 :“ 好 了 , 别 再 算账 了 。 我 昨天 累 了 , 可是 你 这样 不 侥人 , 天罚 你 将来 娶 一个 鼻息如雷 的 老婆 , 每天晚上 在 你 枕头 边 吹喇叭 。 ” 辛楣 笑 道 : “ 老实 告诉 你 , 我 昨天 听 你 打鼾 , 想到 跟 你 在 船上 讲 的 择配 标准 里 , 该添 一条 : 睡时 不得 打鼾 。 ” 鸿渐 笑 道 :“ 这 在 结婚 以前 倒 没法 试验 出来 ,——” 辛楣 道 : “ 请 你 别说 了 。 我 想 一个 人 打鼾 不 打鼾 , 相貌 上 看得出来 。 ” 鸿渐 道 :“ 那 当然 。 娶 一个 烂掉 鼻子 的 女人 , 就 不成问题 了 。 ” 辛楣 从 床上 跳 起来 , 要 拧 鸿 渐 的 鼻 子 。 那天 的 路程 是从 宁波 到 溪口 , 先 坐船 , 然后 换 坐 洋车 。 他们 上 了 船 , 天 就 微 雨 。 时而 一点两点 , 像 不是 头顶 这方 天下 的 , 到定 晴 细看 , 又 没有 了 。 一会儿 , 雨点 密 起来 , 可是 还 不 像 下雨 , 只 仿佛 许多 小 水珠 在 半空 里 顽皮 , 滚 着 跳 着 , 顽 皮得够 了 , 然后 趁势 落地 。 鸿渐 等 都 挤 在 船头 上 看守 行李 , 纷纷 拿出 雨衣 来 穿 , 除掉 李先生 , 他 说 这雨下 不大 , 不 值得 打开 箱子 取 雨衣 。 这寸 愈 下 愈 老成 , 水点 贯串 作丝 , 河面上 像 出 了 痘 , 无数 麻 瘢 似的 水涡 , 随生 随灭 , 息息 不停 , 到雨线 更密 , 又 仿佛 光滑 的 水面 上 在 长毛 。 李先生 爱惜 新买 的 雨衣 , 舍不得 在 旅行 中穿 , 便 自怨 糊涂 , 说 不该 把 雨衣 搁 在 箱底 , 这时候 开箱 , 衣服 全会 淋湿 的 。 孙小姐 知趣 得 很 , 说 自己 有 雨帽 , 把 手里 的 绿绸 小伞 借给 他 。 这原 是 把 有天没日 头 的 伞 , 孙小姐 用来 遮太阳 的 , 怕 打 在 行李 里 压断 了 骨子 , 所以 手里 常提 着 。 上 了 岸 , 李先生 进 茶馆 , 把 伞 收起 , 大家 吓了一跳 , 又 忍不住 笑 。 这绿绸 给 雨淋 得 脱色 , 李先生 的 脸 也 回黄转绿 , 胸口 白衬衫 上 一摊 绿渍 , 仿佛 水彩画 的 残稿 。 孙小姐 红 了 脸 , 慌忙 道歉 。 李先生 勉强 说 没有 关系 , 顾先生 一 连声 叫 跑堂 打 洗脸水 。 辛楣 跟 洋车夫 讲价钱 , 鸿渐 替 孙小姐 爱惜 这顶 伞 , 分会 茶房 拿 去 挤 了 水 , 放在 茶炉 前 面烘 。 李先生 望 着 灰色 的 天 , 说雨 停 了 , 路上 不用 撑伞 了 。 吃 完 点心 , 大家 上车 。 茶房 把 伞 交还 孙小姐 , 湿漉漉 加 了 热气腾腾 。 这时候 已经 下午 两点钟 , 一行 人 催 洋车夫 赶路 。 走 不 上 半点钟 , 有 一个 很 陡 的 石子 坡 , 拉 李先生 那 只 大 铁箱 的 车夫 , 载重 路滑 , 下坡 收脚 不住 , 摔 了 一交 , 车子 翻 了 。 李先生 急得 跳 下 自己 坐 的 车 , 嚷 ;“ 箱子 给 你 摔坏 了 ,” 又 骂 那 车夫 是 饭桶 。 车 夫 指着 血淋淋 的 膝盖 请 他 看 , 他 才 不 说话 。 好容易 打发 了 这 车夫 , 叫 到 另 一辆车 。 走到 那 顶 藤条 扎 的 长桥 , 大家 都 下车 步行 。 那桥 没有 栏杆 , 两边 向下 塌 , 是 瘦 长 的 马鞍形 。 辛楣 抢先 上桥 , 走 了 两步 , 便 缩回来 , 说 腿 都 软 了 。 车夫 们 笑 他 , 鼓励 他 。 顾先生 道 :“ 让 我 走个 样子 给 你们 看 ,” 从容不迫 过 了 桥 , 站 在 桥堍 , 叫 他们 过来 。 李先生 就 抖擞精神 , 脱 了 眼镜 , 步步小心 , 到 了 那 一头 , 叫 :“ 赵 先生 , 快 过来 , 不要 怕 。 孙小姐 , 要 不要 我 回来 搀 你 过桥 ? ” 辛楣 自从 船上 那一 夜 以后 , 对 孙小姐 疏远 得 很 。 这时候 , 他 深恐 济危 扶困 , 做 “ 叔叔 ” 的 责无旁贷 , 这 侠骨 柔肠 的 好 差使 让给 鸿渐 罢 , 便 提心吊胆 地先 过去 了 。 鸿渐 知道 辛楣 的 用 意 , 急得 暗骂 自己 胆小 , 搀 她 怕 反而 误事 , 只好 对 孙小姐 苦笑 道 :“ 只 剩下 咱们 两个 胆子 小 的 人 了 。 ” 孙小姐 道 :“ 方 先生 怕 么 ? 我 倒 不在乎 。 要 不要 我 走 在 前 面 ? 你 跟着 我 走 , 免得 你 望出去 , 空荡荡 地 , 愈 觉得 这桥 走 不 完 , 胆子 愈小 。 ” 鸿渐 只有 感佩 , 想 女人 这怪 东西 , 要 体贴 起人来 , 真是 无微不至 。 汗毛孔 的 折叠 里 都 给 她 温存 到 。 跟 了 上 桥 , 这滑 滑 的 桥面 随足微 沉复 起 , 数不清 的 藤 缝里 露出 深深 在 下 墨绿色 的 水 , 他 命令 眼睛 只 注视 着 孙小姐 旗袍 的 后襟 , 不敢 瞧 旁处 。 幸 而 这桥 也 有 走 完 的 时候 , 孙小姐 回脸 , 胜利 地 微笑 , 鸿渐 跳 下 桥堍 , 嚷 道 :“ 没 进 地狱 , 已经 罚 走 奈何桥 了 ! 前面 还有 这种 桥 没有 ? ” 顾尔谦 正待 说 :“ 你们 出 洋 的 人 走 不惯 中国 路 的 ,” 李亭 用剧 台上 的 低声 问 他 看过 《 文章 游戏 》 么 , 里面 有 篇 “ 扶小 娘儿 过桥 ” 的 八股文 , 妙得 很 。 辛楣 笑 说 :“ 孙小姐 , 是 你 在 前面 领 着 他 ? 还是 他 在 后面 照顾 你 ? ” 鸿渐 恍然 明白 , 人家 未必 看出 自己 的 懦 无用 , 跟 在 孙小姐 后面 可以 有 两种 解释 , 忙 抢 说 :“ 是 孙小姐 领 我 过桥 的 。 ” 这 对 孙小姐 是 老实话 , 不好 辩驳 , 而 旁人 听 来 , 只 觉得 鸿渐 在 客气 。 鸿渐 的 虚荣心 支使 他 把 真话 来 掩饰 事实 ; 孙小姐 似乎 看穿 他 的 用心 , 只 笑笑 , 不说 什么 。


第五章 (4) Chapter V (4)

明天 上午 , 他们 到 了 界化 陇 , 是 江西 和 湖南 的 交界 。 江西 公路 车不开 过去 了 , 他们 该换 坐 中午 开 的 湖南 公路 车 。 他们 一路 来 坐车 , 到 站 从 没有 这样 快 的 , 不 计较 路 走 得 少 , 反 觉得 净 了 半天 , 说 休息 一夜 罢 , 今天 不 赶车 了 。 这 是 片 荒山 冷 僻之地 , 车站 左右 面 公路 背山 , 有 七八家 小店 。 他们 投宿 的 里 , 厨房 设在 门口 , 前间 白天 的 过客 的 餐堂 , 晚上 是 店主 夫妇 的 洞房 , 后 间隔 为 两间 暗 不见 日 、 漏雨 透风 、 夏 暖冬 凉 、 顺天应时 的 客房 。 店 周围 浓烈 的 尿 屎 气 , 仿佛 这店 是 棵 菜 , 客 人有 出 肥料 灌溉 的 义务 。 店主 当街 炒菜 , 只害 得 辛楣 等   在 房里 大 打喷嚏 ; 鸿渐 以为 自己 着 了 凉 , 李先生 说 :“ 谁 在 家里 惦记 我 呢 ! ” 到 后来 才 明白 是 给 菜 里 的 辣椒 薰 出来 的 。 饭后 , 四个 男人 全 睡午觉 , 孙小姐 跟 辛楣 鸿 渐 同房 , 只 说 不困 , 坐在 外间 的 竹 躺椅 里 看书 , 也 睡着 了 。 他 醒来 头痛 , 身上 冷 , 晚饭 时 吃不下 东西 。 这是 暮秋 天气 , 山深 日 短 , 云雾 里 露出 一线 月亮 , 宛如 一只 挤 着 的 近视 眼睛 。 少顷 , 这 月亮 圆得 什么 都 粘 不 上 , 轻盈 得 什么 都 压不住 , 从 蓬松 如絮 的 云堆 下 无 牵挂 地浮 出来 , 原来 还有 一边 没 满 , 像 被 打耳光 的 脸肿 着 一边 。 孙小姐 觉得 胃里 不 舒服 , 提议 踏月 散步 。 大家 沿 公路 走 , 满地 枯草 , 不见 树木 , 成片 像样 的 黑影 子 也 没有 , 夜 的 文饰 遮掩 全给 月亮 剥光 了 , 不留 体面 。 那一晚 , 山里 的 寒气 把 旅客 们 的 睡眠 冻得 收缩 , 不够 包裹 整个 身心 , 五人 只 支离 零碎 地 睡 到 天明 。 照例 辛楣 和鸿渐 一早 溜出来 , 让 孙小姐 房里 从容 穿衣服 。 两回 房 拿 手巾 牙刷 , 看 孙小姐 还 没 起床 , 被 蒙 着 头 呻吟 。 他们 忙 问 她 身休 有 什么 不服 , 她 说 头晕 得身 不敢 转侧 , 眼 不敢 睁开 。 辛楣 伸手 按 她 前额 道 :“ 热度 像 没 有 。 怕 是 累 了 , 受 了 些 凉 。 你 放心 好好 休息 一天 , 咱们 三人 明天 走 。 ” 孙小姐 嘴 里 说 不必 , 作势 抬头 , 又 是 倒 下去 , 良久 吐 口气 , 请 他们 在 她 床前 放个 痰盂 。 鸿 渐 问店 主要 痰盂 , 店主 说 , 这样 大 的 地方 还 不够 吐痰 ? 要 痰盂 有 什么 用 ? 半天 找 出来 一个 洗脚 的 破 木盆 。 孙小姐 向 盆里 直吐 。 吐 完 躺 着 。 鸿渐 出去 要 开水 , 辛楣 说 外间 有 太阳 , 并且 竹 躺椅 的 枕头 高 , 睡着 舒服些 , 教 她 试穿 衣服 , 自己 抱条 被 先替 她 在 躺椅 上铺 好 。 孙小姐 不肯 让 他们 扶 , 垂头 闭眼 , 摸 着 壁 走 到 躺椅 边 颓然 倒下 。 鸿渐 把 辛楣 的 橡皮 热水袋 冲满 了 , 给 她 暖 胃 , 问 她 要 不要 喝水 。 她 喝 了 一 口 又 吐出来 , 两人 急 了 , 想 李梅亭 带 的 药里 也许 有 仁丹 , 隔门 问 他 讨 一包 。 李梅 亭 因为 车到 中午 才 开 , 正在 床上 懒着 呢 。 他 的 药 是 带到 学校 去 卖好 价钱 的 , 留着 原封不动 , 准备 十倍 原价 去 卖 给 穷乡僻壤 的 学校 医院 。 一 包仁丹 打开 了 不过 吃 几 粒 , 可是 封皮 一 拆 , 余下 的 便 卖 不了 钱 , 又 不好意思 向 孙小姐 算账 。 虽然 仁丹 值 钱 无几 , 他 以为 孙小姐 一路上 对 自己 的 态度 也 不够 一 包仁丹 的 交情 ; 而 不 给 她 药 呢 , 又 显出 自己 小气 。 他 在 吉安 的 时候 , 三餐 不全 , 担心 自己 害 营养 不足 的 病 , 偷 打开 了 一瓶 日本 牌子 的 鱼肝油 丸 , 第天 一餐 以后 , 吃 三粒 聊作 滋补 。 鱼肝油 丸 当然 比 仁丹 贵 , 但 已 打开 的 药瓶 , 好比 嫁 过 的 女人 , 减了 市价 。 李先生 披衣 出房 一问 , 知道 是 胃里 受 了 冷 , 躺 一下 自然 会 好 的 , 想 鱼肝油 丸 吃 下去 没有 关系 , 便 说 :“ 你们 先 用 早点 罢 , 我来 服侍 孙小姐 吃药 。 ” 辛楣 鸿 渐 都 避 嫌疑 , 不 愿意 李 梅亭 说 他们 冒 他 的 功 , 真 吃 早点 去 了 。 李梅亭 回房 取 一粒 丸药 , 讨杯 开水 ; 孙小 姐懒 张眼 , 随 他 摆布 咽 了 下去 鸿渐 吃 完 早点 , 去 看 孙小姐 , 只闻 着 一阵 鱼腥 , 想 她 又 吐 了 , 怎会 有 这样 怪 味儿 , 正想 问 她 , 忽见 她 两颊 全是 湿 的 , 一部分 泪水 从 紧闭 的 眼梢 里 流过 耳边 , 滴湿 枕头 。 鸿渐 慌 得 手足无措 , 仿佛 无意 中 撞破 了 自己 不该 看 的 秘密 , 忙 偷偷 告诉 辛楣 。 辛楣 也 想 这种 哭 是 不许 给 陌生人 知道 的 , 不敢 向 她 问长问短 。 两人 参考 生平 关于 女人 的 全部 学问 , 来 解释 她 为什么 哭 。 结果 英 雄 所见略同 , 说 她 的 哭 大半 由于 心理 的 痛苦 ; 女孩子 千里 辞家 , 半途 生病 , 举目 无亲 , 自然 要 哭 。 两人 因为 她 哭 得 不敢 出 声 , 尤其 可怜 她 , 都 说 要 待 她 好 一点 , 轻轻 走 去 看 她 。 她 像 睡着 了 , 脸上 泪渍 和 灰尘 , 结成 几道 黑痕 ; 幸亏 年轻 女人 的 眼泪 还 不是 秋冬 的 雨点 , 不致 把 自己 的 脸 摧毁 得 衰败 , 只 像 清明 时节 的 梦雨 , 浸 肿 了 地面 , 添 了 些 泥 。 从界化 陇到 邵阳 这 四五天 里 , 他们 的 旅行 顺溜 像子 , 他们 把 新 发现 的 真理 挂 在 嘴 上 说 :“ 钱 是 非有不可 的 。 ” 邵阳 到 学校 全是 山路 , 得换 坐轿子 。 他们 公共汽车 坐腻 了 , 换 新鲜 坐轿子 , 喜欢 得 很 。 坐 了 一会 , 才 知 道 比 汽车 更 难受 , 脚趾 先 冻得 痛 , 宁可 下 轿 走 一段 再 坐 。 一路上 崎岖 缭绕 , 走 不 尽 的 山 和田 , 好像 时间 已经 遗忘 了 这条 路途 。 走 了 七十多里 , 时间 仿佛 把 他们 收 回去 了 , 山雾 渐起 , 阴 转为 昏 , 昏 凝为 黑 , 黑得 浓厚 的 一块 , 就是 他们 今晚 投宿 的 小村子 。 进 了 火铺 , 轿夫 和 挑夫 们 生 起火 来 , 大家 转 着 取暖 , 一面 烧菜 做饭 。 火铺 里 晚上 不 点灯 , 把 一 长片 木柴 烧着 了 一头 , 插 在 泥 堆 上 , 苗条 的 火焰 摇摆 伸 缩 , 屋子里 东西 的 影子 跟着 活 了 。 辛楣 等 睡 在 一个 统间 里 , 没有 床铺 , 只是 五叠 干草 。 他们 倒 宁可 睡 稻草 , 胜 于 旅馆 里 那些 床 , 或 像 凹凸 地图 , 或 像 肺病 人 的 前 胸 。 鸿 渐倦 极 , 迷迷糊糊 要 睡 , 心终 放 不 平稳 , 睡 四面 聚 近来 , 可是 合不拢 , 仿 佛 两半 窗帘 要 按 缝 了 , 忽然 拉链 梗住 , 还 漏进 一线 外面 的 世界 。 好容易 睡熟 了 , 梦 深处 一个 小声 间 带 哭 嚷 道 :“ 别 压住 我 的 红 棉袄 ! 别 压住 我 的 红 棉袄 ! ” 鸿渐 本能 地 身子 滚开 , 意识 跳跃 似的 清醒过来 , 头边 一声 叹息 , 轻微 得 只 像 被 遏抑 的 情感 偷偷 在 呼吸 。 他 吓 得 汗毛 直竖 , 黑暗 里 什么 都 瞧 不见 , 想划 根 火柴 , 又 怕 真 照见 了 什么 东西 , 辛楣 正 打鼾 , 远处 一条 狗 在 叫 。 他定 一定 神 , 笑 自己 活见鬼 , 又 神经 松懈 要 睡 , 似乎 有 什么 力量 拒绝 他 睡 , 把 他 的 身心 撑起 , 撑起 , 不让 他安 顿 下去 , 半睡半醒 间 ( 云爱 )( 云 逮 ) 地感醒 的 时候 , 一个 人 是 轻松 悬空 的 , 一 睡熟 就 沉重 了 。 正 挣扎 着 , 他 听 邻近 孙小姐 呼吸 颤促 像 欲 哭 不能 , 注意力 警醒 一 集中 , 睡 又 消散 了 , 这 清清楚楚 地 一声 吧 息 , 仿佛 工作 完毕 的 叶 口气 , 鸿 渐头 一 侧 , 躲避 那张 叹气 的 嘴 , 喉舌 都 给 恐怖 干结 住 了 , 叫 不出 “ 谁 呀 ” 两字 , 只怕 那 张嘴 会 凑 耳朵 告诉 自己 他 是 谁 , 忙 把 被 蒙 着 头 , 心跳 得 像 胸膛 里 容不下 。 隔 被 听 见 辛楣 睡觉 中 咬牙 , 这 声音 解除 了 他 的 恐怖 , 使 他 觉得 回到 人 的 世界 , 探 出头 来 , 一件 东西 从 他 头边 跑 过 , 一阵 老鼠 叫 。 他划 根 火柴 , 那 神经 的 火焰 一跳 就 熄 了 , 但 他 已 瞥见 表上 正是 十二点 钟 。 孙小姐 给 火 光耀 醒 翻身 , 鸿渐 问 她 是不是 梦魇 , 孙小姐 告诉 他 , 她 构里 像 有 一双 小孩子 的 手 推开 她 的 身体 , 不许 她 睡 。 鸿渐 也 说 了 自己 的 印象 , 劝 她 不要 害怕 。 早晨 不到 五点钟 , 轿夫 们 淘米 煮饭 。 鸿渐 和 孙小姐 两人 下半夜 都 没有 睡 , 也 跟着 起来 , 到 屋外 呼吸 新鲜空气 。 才 发现 这屋 背后 全是 坟 , 看来 这屋 就是 铲平 坟 墓造 的 。 火铺 屋后 不远 矗立 一个 破门 框子 , 屋身 烧掉 了 , 只 剩 这个 进出口 , 两扇 门 也 给 人 搬走 了 。 鸿渐 指着 那些 土 馒 日本 盟邦 意大利人 的 财产 , 不会 被 炸 , 倒 是 自己 逃命要紧 。 后来 瞧 码头 上 的 人 并 不 跪 , 鸿渐 就 留下来 , 侥 幸没放 紧急警报 。 一个多 钟头 后 , 警报 解除 了 , 辛楣 也 赶来 。 不 多一会 , 第二条 船 黑压压 、 闹哄哄 地 近岸 。 鸿渐 一眼 瞧见 李先生 的 飙 失箱 , 衬 了 狭小 的 船首 , 仿 佛 大鼻子 阔 嘴生 在 小 脸上 , 使人起 局部 大于 全体 的 惊奇 , 似乎 推 了 几何学 上 的 原 则 。 那 大箱子 能 从 大 船上 运 下 , 更是 物理学 的 奇迹 。 李先生 脸上 少 了 那 副 黑眼镜 , 两只 大白 眼睛 像 剥掉 壳 的 煮熟 鸡蛋 。 辛楣 忙 问 眼镜 哪里 去 了 , 李先生 从 口袋 里 掏出 戴上 , 说防 跳船 的 时候 , 万一 眼镜 从 鼻子 上 滑下来 摔破 了 。 李先生 们 因为 行李 累赘 , 没 赶上 第一条 船 。 可是 李梅亭 语气 里 , 俨然 方才 船 上 遭遇 空袭 的 恐怖 是 代替 辛楣 等 受 的 ; 假如 他 没 把 大菜 间 让给 辛楣 们 , 他 也 有 上 摆渡 船 的 优先权 , 不会 夹 在 水火 中间 ,“ 神经 受 打击 ” 了 。 辛楣 俩 假装 和 应酬 的 本领 到 此 简直 破产 , 竟 没法 表示感谢 。 顾尔谦 的 兴致 倒 没 减低 , 嚷成 一片 道 :“ 今天 好运气 , 真是 死里逃生 哪 ! 那 时候 就 想不到 还会 跟 你们 两位 相见 。 我 想 今天 全船 的 人 都 靠 李先生 的 福 —— 李先生 , 有 你 在 船上 , 所以 飞机 没 光顾 。 这话 并 不 荒谬 , 我 相信 命运 的 。 曾文正公 说 :‘ 不信天 , 信 运气 。 ’” 李先生 本来 像 冬 蛰 的 冷血动物 , 给 顾先生 当众 恭维 得春气 入身 , 蠕蠕 欲活 , 居然 赏脸 一笑 道 :“ 做 大 事业 的 人 都 相信 命运 的 。 我 这次 出 门前 , 有 朋友 跟 我 排过 八字 , 说 现在 正 转运 , 一路 逢凶化吉 。 ” 顾先生 拍手 道 :“ 可不是 么 ? 我 一点儿 没有 错 。 ” 鸿渐 忍 不 住 道 :“ 我 也 算 过命 , 今年 运气 坏 得 很 , 各位 不怕 连累 么 ? ” 顾先生 头 摆 得 像 小 孩子 手里 的 摇鼓道 :“ 哪里 的话 ! 哪里 的话 ! 唉 ! 今天 太 运气 ! 他们 住 在 上海 的 人 真是 醉生梦死 , 怎 知道 出门 有 这样 的 危险 。 内地 是 不可不 来 的 。 咱们 今儿 晚上 得 找个 馆子 庆祝 一下 , 兄弟 作小东 。 ” 大家 在 旅馆 休息 一会 , 便 出去 聚餐 。 李梅 亭 多 喝 了 几杯酒 , 人全 活过来 , 适才 不过 是 立春时 的 爬虫 , 现在 竟是 端午 左右 的 爬虫 了 。 他 向 孙小姐 问长问短 , 讲 了 许多 风话 。 辛楣 跟鸿渐 同 房间 , 回 旅馆 后 , 两人 躺 在 床上 闲话 。 鸿渐 问辛楣 注意 到 李梅 亭 对 孙小姐 的 丑态 没有 。 辛楣 道 :“ 我 早 看破 他 是 个 色鬼 。 他 上岸时 没戴 墨晶 眼 镜 , 我 留心 看 他 眼睛 , 白多 黑少 , 是 个 淫邪 之相 , 我 小时候 听 我 老太爷 讲过 好多 。 ” 鸿渐 道 :“ 我 宁可 他 好色 , 总算 还 有点 人气 , 否则 他 简直 没有 人味儿 。 ” 正 说 着 , 忽 听见 隔壁 李顾 房里 有 女人 沙 嗓子 的 声音 ; 原来 一般 中国 旅馆 的 壁 , 又 薄 又 漏 , 身体 虽住 在 这间 房里 , 耳朵 像 住 在 隔壁 房里 的 。 旅馆 里 照例 有 瞎眼 抽 大烟 的 女人 , 排 房间 兜揽生意 , 请 客人 点唱 绍兴戏 。 李先生 在 跟 她们 讲价钱 , 顾先生 敲 板壁 , 请 辛楣 鸿 渐 过去 听戏 。 辛楣 说 隔 了 板壁 一样 听得见 , 不 过来 了 。 顾先生 笑 道 :“ 这太 便宜 了 你们 , 也 得 出钱 哪 。 啊 啊 ! 两位 先生 , 这 是 句 笑话 。 ” 辛楣 跟   鸿渐 同时 努嘴 做个 鬼脸 , 没说 什么 。 鸿渐 晚 没 睡 好 , 今天 又 累 了 , 邻室 虽然 弦歌 交作 , 睡眠 漆黑一团 , 当 头罩 下来 , 他 一 忽 睡 到 天明 , 觉得 身体 里 纤屑 蜷伏 的 疲倦 , 都 给 睡眠 熨平 了 , 像 衣服 上 的 皱纹 折痕 经过 烙铁 一样 。 他 忽然 想 , 要 做 个 地道 的 失恋者 , 失眠 绝食 , 真是 不 容易 的 。 前天 的 痛苦 似乎 利害 得 把 遭 损伤 的 情感 痛绝 了 根 , 所有 的 痛苦 全 提出 来 了 , 现在 他 顽钝 软弱 , 没 余力 再 为 唐晓芙 心 痛 。 辛楣 在 床上 欠伸 道 :“ 活受罪 ! 隔壁 绍兴戏 唱 完 了 , 你 就 打鼾 , 好 利害 ! 屋 顶 没 给 你 鼻子 吹掉 就算 运气 了 。 我到 天快 亮 才 睡熟 的 。 ” 鸿渐 一向 自 以为 睡得 很 文静 , 害羞 道 :“ 真的 么 ? 我 不信 , 我 从来不 打鼾 的 。 也许 是 隔壁 人 打 , 你 误会 我 了 。 你 知道 , 这壁脆 薄 得 很 。 ” 辛楣 生气 道 :“ 你 这 人 真 无赖 ! 你 倒 不 说 是 我 自己 打鼾 , 赖 在 你 身上 ? 我 只 恨 当时 没法 请 唱片 公司 的 人 把 你 的 声音 灌成 片子 。 ” 假使 真灌成 片子 , 那 声气 哗啦哗啦 , 又 像 风涛 澎 , 又 像 狼吞虎咽 , 中间 还 夹 着 一丝 又 尖 又 细 的 声音 , 忽高忽低 , 袅袅 不 绝 。 有时 这 一条 丝高 上去 、 高 上去 , 细 得 、 细得 像 放足 的 风筝 线要 断 了 , 不知 怎么 像 过 一 峰尖 , 又 降落 安稳 下来 。 赵辛 楣 剌 激得 神 给 它 吊上去 , 掉下来 , 这时候 追 想起 还 恨 得 要 扭断 鸿渐 的 鼻子 , 警告 他 下次 小心 。 鸿渐 道 :“ 好 了 , 别 再 算账 了 。 我 昨天 累 了 , 可是 你 这样 不 侥人 , 天罚 你 将来 娶 一个 鼻息如雷 的 老婆 , 每天晚上 在 你 枕头 边 吹喇叭 。 ” 辛楣 笑 道 : “ 老实 告诉 你 , 我 昨天 听 你 打鼾 , 想到 跟 你 在 船上 讲 的 择配 标准 里 , 该添 一条 : 睡时 不得 打鼾 。 ” 鸿渐 笑 道 :“ 这 在 结婚 以前 倒 没法 试验 出来 ,——” 辛楣 道 : “ 请 你 别说 了 。 我 想 一个 人 打鼾 不 打鼾 , 相貌 上 看得出来 。 ” 鸿渐 道 :“ 那 当然 。 娶 一个 烂掉 鼻子 的 女人 , 就 不成问题 了 。 ” 辛楣 从 床上 跳 起来 , 要 拧 鸿 渐 的 鼻 子 。 那天 的 路程 是从 宁波 到 溪口 , 先 坐船 , 然后 换 坐 洋车 。 他们 上 了 船 , 天 就 微 雨 。 时而 一点两点 , 像 不是 头顶 这方 天下 的 , 到定 晴 细看 , 又 没有 了 。 一会儿 , 雨点 密 起来 , 可是 还 不 像 下雨 , 只 仿佛 许多 小 水珠 在 半空 里 顽皮 , 滚 着 跳 着 , 顽 皮得够 了 , 然后 趁势 落地 。 鸿渐 等 都 挤 在 船头 上 看守 行李 , 纷纷 拿出 雨衣 来 穿 , 除掉 李先生 , 他 说 这雨下 不大 , 不 值得 打开 箱子 取 雨衣 。 这寸 愈 下 愈 老成 , 水点 贯串 作丝 , 河面上 像 出 了 痘 , 无数 麻 瘢 似的 水涡 , 随生 随灭 , 息息 不停 , 到雨线 更密 , 又 仿佛 光滑 的 水面 上 在 长毛 。 李先生 爱惜 新买 的 雨衣 , 舍不得 在 旅行 中穿 , 便 自怨 糊涂 , 说 不该 把 雨衣 搁 在 箱底 , 这时候 开箱 , 衣服 全会 淋湿 的 。 孙小姐 知趣 得 很 , 说 自己 有 雨帽 , 把 手里 的 绿绸 小伞 借给 他 。 这原 是 把 有天没日 头 的 伞 , 孙小姐 用来 遮太阳 的 , 怕 打 在 行李 里 压断 了 骨子 , 所以 手里 常提 着 。 上 了 岸 , 李先生 进 茶馆 , 把 伞 收起 , 大家 吓了一跳 , 又 忍不住 笑 。 这绿绸 给 雨淋 得 脱色 , 李先生 的 脸 也 回黄转绿 , 胸口 白衬衫 上 一摊 绿渍 , 仿佛 水彩画 的 残稿 。 孙小姐 红 了 脸 , 慌忙 道歉 。 李先生 勉强 说 没有 关系 , 顾先生 一 连声 叫 跑堂 打 洗脸水 。 辛楣 跟 洋车夫 讲价钱 , 鸿渐 替 孙小姐 爱惜 这顶 伞 , 分会 茶房 拿 去 挤 了 水 , 放在 茶炉 前 面烘 。 李先生 望 着 灰色 的 天 , 说雨 停 了 , 路上 不用 撑伞 了 。 吃 完 点心 , 大家 上车 。 茶房 把 伞 交还 孙小姐 , 湿漉漉 加 了 热气腾腾 。 这时候 已经 下午 两点钟 , 一行 人 催 洋车夫 赶路 。 走 不 上 半点钟 , 有 一个 很 陡 的 石子 坡 , 拉 李先生 那 只 大 铁箱 的 车夫 , 载重 路滑 , 下坡 收脚 不住 , 摔 了 一交 , 车子 翻 了 。 李先生 急得 跳 下 自己 坐 的 车 , 嚷 ;“ 箱子 给 你 摔坏 了 ,” 又 骂 那 车夫 是 饭桶 。 车 夫 指着 血淋淋 的 膝盖 请 他 看 , 他 才 不 说话 。 好容易 打发 了 这 车夫 , 叫 到 另 一辆车 。 走到 那 顶 藤条 扎 的 长桥 , 大家 都 下车 步行 。 那桥 没有 栏杆 , 两边 向下 塌 , 是 瘦 长 的 马鞍形 。 辛楣 抢先 上桥 , 走 了 两步 , 便 缩回来 , 说 腿 都 软 了 。 车夫 们 笑 他 , 鼓励 他 。 顾先生 道 :“ 让 我 走个 样子 给 你们 看 ,” 从容不迫 过 了 桥 , 站 在 桥堍 , 叫 他们 过来 。 李先生 就 抖擞精神 , 脱 了 眼镜 , 步步小心 , 到 了 那 一头 , 叫 :“ 赵 先生 , 快 过来 , 不要 怕 。 孙小姐 , 要 不要 我 回来 搀 你 过桥 ? ” 辛楣 自从 船上 那一 夜 以后 , 对 孙小姐 疏远 得 很 。 这时候 , 他 深恐 济危 扶困 , 做 “ 叔叔 ” 的 责无旁贷 , 这 侠骨 柔肠 的 好 差使 让给 鸿渐 罢 , 便 提心吊胆 地先 过去 了 。 鸿渐 知道 辛楣 的 用 意 , 急得 暗骂 自己 胆小 , 搀 她 怕 反而 误事 , 只好 对 孙小姐 苦笑 道 :“ 只 剩下 咱们 两个 胆子 小 的 人 了 。 ” 孙小姐 道 :“ 方 先生 怕 么 ? 我 倒 不在乎 。 要 不要 我 走 在 前 面 ? 你 跟着 我 走 , 免得 你 望出去 , 空荡荡 地 , 愈 觉得 这桥 走 不 完 , 胆子 愈小 。 ” 鸿渐 只有 感佩 , 想 女人 这怪 东西 , 要 体贴 起人来 , 真是 无微不至 。 汗毛孔 的 折叠 里 都 给 她 温存 到 。 跟 了 上 桥 , 这滑 滑 的 桥面 随足微 沉复 起 , 数不清 的 藤 缝里 露出 深深 在 下 墨绿色 的 水 , 他 命令 眼睛 只 注视 着 孙小姐 旗袍 的 后襟 , 不敢 瞧 旁处 。 幸 而 这桥 也 有 走 完 的 时候 , 孙小姐 回脸 , 胜利 地 微笑 , 鸿渐 跳 下 桥堍 , 嚷 道 :“ 没 进 地狱 , 已经 罚 走 奈何桥 了 ! 前面 还有 这种 桥 没有 ? ” 顾尔谦 正待 说 :“ 你们 出 洋 的 人 走 不惯 中国 路 的 ,” 李亭 用剧 台上 的 低声 问 他 看过 《 文章 游戏 》 么 , 里面 有 篇 “ 扶小 娘儿 过桥 ” 的 八股文 , 妙得 很 。 辛楣 笑 说 :“ 孙小姐 , 是 你 在 前面 领 着 他 ? 还是 他 在 后面 照顾 你 ? ” 鸿渐 恍然 明白 , 人家 未必 看出 自己 的 懦 无用 , 跟 在 孙小姐 后面 可以 有 两种 解释 , 忙 抢 说 :“ 是 孙小姐 领 我 过桥 的 。 ” 这 对 孙小姐 是 老实话 , 不好 辩驳 , 而 旁人 听 来 , 只 觉得 鸿渐 在 客气 。 鸿渐 的 虚荣心 支使 他 把 真话 来 掩饰 事实 ; 孙小姐 似乎 看穿 他 的 用心 , 只 笑笑 , 不说 什么 。